试论寂静之地(第8/12页)
确实,首先是那里的朦胧激发了我的动力。(不是“影子”,没有阳光照射,也没有人造光源。)看样子,仿佛这个小小的空间不过是一片朦胧,一片既清楚又实在的朦胧。正是这清楚和闪烁的朦胧,它从那之后就一直搅动我的内心深处;搅动我去做点什么。什么呢?不是什么确定的东西,或者有目标的东西,只是行动起来,出发,不管去哪儿,不管去多远,或者就地待着,立刻做点事情。什么呢?某些美妙的东西;某些让人惊奇的东西;某些似乎与这朦胧的实在和亲切相符合的东西。在奈良那个小小的寂静之地,这样的光亮正中我的内在。
看样子,正因为如此,仿佛在之前四处颠簸的那些年里,透过所有火车厕所向下,望着在身后飞驰而去的铁轨、枕木和灰黑色砾石的目光突然静止了,而伴随着这一静止状态,我下方的东西也变了:不再是铁轨等东西,而只有红黄色的土地,从中弥漫出无可比拟的闪烁。
接着这种朦胧,我后来突然想起来——不,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之前不公正地对待过飞机上的厕所:因为有一次,一个飞机厕所上面的的确确有一个小窗户,透过这窗户,我可以看到上面,也就是月亮,甚至几颗向下张望的星星,一幅图像,我待在那儿可以一直仰望着它;就这样,我乘坐着最小的伊留申民航飞机飞行了好久,再加上我是这架从莫斯科飞往东柏林(当时的)的航班上唯一的乘客,又的的确确:惊奇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多亏奈良这个寂静之地,我最终感受到了日本这个地方,并且今天可以说:“我曾去过远东。”就在一跨过那个我现在想象着由浅色的、布满节孔的松木做成的门槛时,这种感受或许也让之前几周旅行时让我费尽脑筋的烦恼立刻消失了。那弥漫的朦胧立即把我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感到,这无忧无虑不仅仅局限于在寺庙厕所里的时刻,它似乎会延续,延续一阵子,无论如何当时是这样。
我又获得了一种什么样的飘飘然啊!啊,无忧无虑和飘飘然,真快活。同时这也与我想对这个地方做出某些承诺并不矛盾,因为这地方使我变得这样飘飘然。向这个寺庙厕所许愿,只是许什么愿呢?我会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出于无忧无虑和飘飘然,我确定她一定会存在于什么地方——,和她一起来奈良这儿度蜜月旅行(当时还存有这样的幻想)。
现在,透过茅房木板上的节孔,真的看见了棕黄色的黏土地。但是地面为什么离得如此远,它的闪烁为什么弥漫在我下面很深的地方,如此深邃?因为这不是奈良寂静之地下方的黏土,而是在日本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看到的,而且也是透过这样一个松木节孔,但是从一个走廊上,一个木走廊,位于一家我们说是酒店,旅馆或者客栈二层外面,在北海边的满岛(即松树岛)。几周之后,我在那儿待了几天,依然无忧无虑。我总是趴在阳台地上,透过一个确定的节孔望着下面的黏土地,寻找着小石子、沙粒、松叶、一个啤酒瓶盖,在这种视角中,它们全都闪烁着光环;同时,是的,同时,我现在,在60年代前,也是脸朝下躺在祖父庄园的长廊上——那个长廊,它由一个个房间通向远处的茅房——,透过木板的裂缝盯着或者凝视着下面养鸡的院子,水泥地面,那里没有闪烁照上来,但取而代之的是,那里撒满了玉米粒,一片黄色,闪烁着,时不时会有另一种黄色的尖嘴在玉米粒中啄来啄去,使得玉米粒四处蹦开来;同时,水泥地上也不断地发出嘣、嘣、嘣的响声。四周不见人影;孤零零的院子,孤零零的房间,扫院子的扫帚不过剩下残干。
我在写作时有时会暗暗地问过自己的东西,现在以文字形式又问道:在我的人生中,向来也没有特别的需要,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会去寻找寂静之地,这也许是一种表达,一种即使不是逃避交往,也许毕竟是厌恶交往,厌恶交际的表达吧?因为我会在众人中突然站起来,远离他们,尽可能拐更多的弯,爬上无数个台阶:一种非社会的——一种反社会的行为?是的,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这样,有时是不可否认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无声而断然地起身走开通常也只是开始一阵子的情形。就在穿过并尽可能绕着道走去时,同时也说:“什么也别管,走开吧!”,去寂静之地,情形就变样了;唯一性就会变成多重性。的确是这样,关上厕所门后,我就会美美地松一口气:“终于独自一人了!”
然而,另一方面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地方的寂静虽说是一种惬意,但每当它伴随有外面世界的喧闹、风声、窗前的河流声、过往的火车声、长途载重汽车声、有轨电车声、甚至警车或者救护车的鸣笛声时,却使得惬意更强烈?也许从与人群,尤其是与我刚起身离开的房间的喧闹保持距离的视角来看,便会从根本上产生最强烈的效果?在那些遥远的寂静之地,几乎每次——不是总是——透过围墙、墙壁和大门传进来的喧闹、笑声、嚷嚷声即使不会变成某种悦耳动听的东西,但会变成在我的耳际中让我感到惬意的东西,这会使我——不是总是——过了一段我同时会超过和力图尽情享受的时光以后,离开那个寂静之地,凭借它的力量,回到其他人之中,回到我的人群之中,即使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同路人,回到喧闹中,回到吵闹中,但愿上帝成全,回到各种空间那无休止的咆哮中。
在日本之后的岁月里,我把那些在寂静之地度过的、也是我“超过”——在足球比赛中人们称之为“拖延时间”——的时光都用于“社会研究”。我这里不是指厕所里的铭文、涂画和类似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我时而也会读一下,为什么不呢?也有所了解。但是,仔细观察它们并且沉浸其中,过去不是,现在依然不是我的所好。然而,在那些寂静之地——不是在私人的寂静之地,因为那里多少都有各种变化无常的粗野举止和繁文缛节的东西,而更多是在公共或者半公共的寂静之地——一再重新去观赏,去观察,最终就是思考、幻想和想象。
在法国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很久的国度里,公共场所,咖啡厅和酒吧很多年前就禁烟了。这样一来,比如说,一些在厕所里可以观察到的东西好像成了考古学关注的对象;这里说的是旧厕所,昔日的厕所,允许室内吸烟的年代的厕所。在一些地方,在当年洁白的马桶水箱的瓷盖上,在同样最初也是白色的铁皮卷纸盖——或者不管叫什么也罢——上面,咖啡厅和酒吧厕所里的吸烟者把点了的烟放上去,而烟火在这些东西上留下了一种图案。不管怎么说,只要我碰到昔日,禁烟令颁布之前这样一些地方——再说,它们越来越少见了——,就会觉得这样的焦痕像是一个图案,而我每次都会以我作为社会人的角色,尽心尽责地去深入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