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0/12页)

最奇怪的是那些被认为很奢侈的寂静之地,它们远离世界的喧嚣和日常的喧闹,通常都建在一个宽敞的、如同迷宫似的地下空间里,在餐馆、会议大楼或者别的什么建筑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人们走过一个又一个门,耳边伴着一种天体音乐,走了又走,还是走不到,而当你终于到了时,却发现那个地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外面的世界和你所熟悉的生活场景的遥远回音都没有。

那些地下墓穴般的寂静之地使我想起了我一生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梦里遇到的连列厅93,是的,遇到:就在我的确每天居住的房子或住宅下面。在这些梦里,完全寂静、通亮、布置奢华的套房一个接着一个地敞开,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每一间都是空无一人,只有我是它们唯一的主人,这些宫殿般的连列厅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等着我最终使用它们,给我带来好处。

但是,我所认为和在这里迫切想要讲述的寂静之地完全不依赖于特殊的位置,或者别的什么外部特征或不寻常。与我有关的事情,分别同样,或者说也许更多地发生在那些平日里毫不起眼、也很有序的寂静之地,从中也只有那事留在我记忆中,而没有地方的细节,更不用说它的几何形态了。我试图把“理想标准”——不是指那个品牌94,而就是这个词——转化为我的问题。

有一个小例子:有一次,在另一个国家,我刚要离开这样一个没有留下印象的厕所时,在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的读者”,一个来自另一个国家的读者,他好像打心底里对这次邂逅感到高兴,口口声声不离这个地方;我和他邂逅,只要想起这个地方,就更是感到高兴。

就在几个星期前,我坐在位于葡萄牙大西洋海滨的卡斯凯什一个公园小路边的长凳上,小路通往公园的公共厕所。我坐在那儿,与其说是为了观察研究,倒不如说只是为了感受地方和环境。渐渐地,也许也是因为我的观察,零星来往的人变成了一队人,我已经很久没在街上或者别的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了,心中很是怀念。因为,我,这样或那样的我,不管是什么,都需要这样一个由人组成的队列,一个人的队列。如果我现在写作时想到,在我的眼里,在别的什么地方,一种可以比拟的缓慢移动最有可能发生在做弥撒的时候,教民在举行圣餐仪式时,走过去接受基督的圣体,再走回来,坐回长椅上或者去别的地方。这个想法不会是亵渎神明吧。是的,那里就是这样,去卡斯凯什的寂静之地,又回来,这样一个队列,既不是因为内急,或者之后因为轻松,而且也不是因为我的观察而产生的。因为,当我最后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加入到来来去去的人群里时,我也在并非空虚的瞬间成了这个来来去去的寂静之地的队列的一员,这个既有十分年老的人,又有逃学的学生,既有残废的人,又有体弱多病者,既有当地人,又有外国人,既有寡妇,又有挨饿的人,既有戴着发网的家庭主妇,又有抹着头油的游手好闲者的队列。与圣餐仪式不同,这是一个来来去去的人会彼此打招呼的队列,这样或那样,刻意或无声,只是用眼神,在这些瞬间没有别的用意——果真如此的话:不同于在教堂中,在这里,这些人恰如其分,行为得体。这就是一个由我们这些怪人组成的友好的小队列,情形就是这样,感觉就是这样。

出于“探究”的目的,就寂静之地,我也询问过别的几个人,不,不是询问,只是这样提到了我的问题。不管他们随之拐弯抹角地讲述什么,我从不追问,而只强调预先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东西。在异乡和孤独中把额头贴在一个厕所的瓷砖墙上。上学的时候,寻找过这个地方去抽烟,但是,更多时候却另有心意,因为你从那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第一个心仪之人住的地方。在令人不愉快的外祖父母的房子里,作为孤儿或者半是孤儿,透过又一扇窗户,数个钟头之久望着一家名叫“走向太阳”的旅馆,直到那里有客人抵达,望着远处房间里的身影。现在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这些关于寂静之地的人片段式的讲述都发生在很久很久的过去,而且在童年时期比在青少年时期,即成长时期更少。那么之后呢,至少在那些被询问的人中,没人反应。最多就是有人讲到他年老的母亲,她每次在外面蹲坑时,都要挑一个环境特别好的地方,尽可能视野要开阔。那不仅仅应该是一个寂静之地,也必须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但是,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写作期间,我想起来了一个画面,一幅与我写作《试论寂静之地》时在思想上要勾勒的东西完全相反的画面。这幅画面描绘的是一个小姑娘:1999年春天,当西欧对南联盟进行轰炸的时候,在贝尔格莱德西北部城市巴塔尼卡一个出租房里,这个小女孩儿晚上去上厕所,在那儿——所有房子里和城里的居民都安然无恙,至少在那个靠不住的夜晚是如此——被一块穿过厕所墙壁飞进来的炸弹碎片击中而身亡。

写作时,还有另一个画面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与我想要勾勒的画面相反,或者也不是:在一个巨大的会所某个地方,一个男人误进了女厕所,在那儿碰到了一位漂亮的陌生女士——或者相反,是这位女士错进了男厕所?不管怎样,他们在那儿并没有发生关系(或者不管怎么说?),而是从两人在寂静之地的相遇中,演绎出伟大的爱情,尽管发展缓慢,且障碍重重。不过,这是出自一部电影的画面。这部电影将在未来上映,一个即使不是无望但也黯淡无光的未来。

《试论寂静之地》是我在法国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地方写就的,在巴黎所在的法兰西岛与诺曼底之间某个地方,在一个中间地带,距离巴黎和大海差不多一样远。写作是在一年中可以说是最黑暗的时期进行的,也就是2011年12月的第二周到31号这段日子,这就是:今天。在写作前后,我整天漫步在已经落叶的树林中和方圆几里地收割过的田野里——这片地方曾经是王室的谷仓——以及那些人迹稀少的公路上。确实:天色总是很快就暗下来,即使在白天,那片起伏的广阔土地上也只有昏暗的光。然而,只要出了太阳,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就想象不出会有比这里几乎水平照射过来的十二月的阳光更炽烈的光;没有更开阔的、更充满活力的草地和蓝天,只有田间路上那一道道草径更热切的闪亮。“有点阳光”,唯一能买到的日报《巴黎人报》做出了这样让人心情郁闷的天气预报,可阳光并没有出现:瞬间的阳光也许就是奢求了。从早到晚只有阴云形成“地平线”,因此,乡下人都为这家都市日报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