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1/12页)

每次随之而来的连绵阴雨把道路、农田和草场变成了泥地,但是穿着胶皮靴子径直蹚过齐膝深的积水或者穿过田地,这一再是一种完全独特的享受,即使在昏暗中。这时的路上——如果是条路的话——最多时不时会让人知道有水洼存在。从童年在草地上放牛的岁月以来,第一次穿着这样的靴子笨拙地行走,心中要为它们唱一曲赞歌。

在年末和年初时节,夜里雨下得尤其猛烈,这段时间以前被称之为“圣诞节节期”95。为此还要再次提到“靴子”:当雨水噼噼啪啪地回响在这偏僻的房子周围时,仿佛雨水在笨重地踩着靴子:一开始它只是摸索着走,后来就迈开了步子,最后索性大步地走起来,整夜不停。天没有下雪,而这一次,我也并没有想念下雪的感觉。

漫步走过这片广阔的,绿意渐浓的土地时——正是在昏暗的反光中,颜色和随之出现的形态尤其清楚地显露出来——,仿佛我专为自己组建了一队步行的人。在这几周中,我几乎没遇到过什么人,除了一些猎人,他们总是至少三个人一起,穿着黄色反光短上衣,像维护秩序的人或者官员,在翻耕过的棕黑色土地上三五成群,端着猎枪准备射击。但是,这并不是愉快的碰面,森林周围连续劈劈啪啪的枪声完全不是欢迎的问候。

在这些相隔甚远,零零散散的村庄里,外面几乎碰不到人。有一次,在那儿透过一扇窗户望去时,看到了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撑在行走支架上。在一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乡村酒吧里,除了那个当年的长途货车司机外,我是唯一的客人。酒吧老板劝司机给这个简陋的房子,只给那里,装一台电视机,而他回答说,他一辈子都坐在方向盘后,“现在是不会让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

在写作的日子里,我几乎想不起来哪个人的脸,因此或者取而代之的是,想起不少其他东西的样子。有一次,就突然想起一座耸立在荒野中的、有千年历史的教堂尖塔,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向它致意。

休耕地上的云雀与其说在啁啾或欢鸣,倒不如说在尖叫。它们猛地直上直下,展翅飞向天空,形成了空中的阶梯。与此同时,有一群麻雀从垄沟里一哄而起,穿行在空中,表演起空中飞人。野鸡在房前谄媚地舞来舞去,摇着颜色鲜亮的长尾巴,仿佛它就是看家的公鸡。夜里,又活过了一个狩猎日的野猪家族在路边的矮树丛里此起彼伏地咕咕叫着,没有猎人能想到它们在那儿,它们在几乎一片漆黑中推来搡去地弓起身子,不,不是咕咕叫,而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并且弓起了身子。无数猫头鹰在明亮的白天从它们藏身的洞穴飞到这里从前的石灰岩裂缝里,声音轻得好像只有一只似的。它们长着扁平的小脸,羽毛呈现出与它们飞过的石灰岩一模一样的白色。另外一些猫头鹰则整晚用单一的音调鸣叫着,这叫声像一副没有绳圈的套索,快到早上时,作为对第一只醒来的公鸡的打鸣声的回应,则变成有两种甚至三种音调,而这一唱一和通常会以猫头鹰的叫声结尾。然后就是母鸡的咯咯声,牛的哞哞声,驴的哀鸣或默不作声,野鸡的叫声,乌鸦时不时的号叫或沉默,基调则是野鸽子的咕咕声。这声音先于布谷鸟的叫声和早春时分鹰的尖叫。糟糕透顶的混乱?富有裨益的混乱,持续良久。有一天早上,我短暂出门去削完铅笔后回到房子底层的书房里,看见一只刺猬蹲在桌下面——在那儿一蹲就是一整天,时不时竖起身上的刺,蜷成一团,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自在地把它的长鼻子——或者“大象鼻”?——露出来。我那样不由自主地跟它打起了招呼,它随之竖起了圆圆的耳朵,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在一个特别漆黑的夜晚,我穿过休耕地时,突然更多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有两只巨大的猫头鹰成对在我头顶盘旋,或者越聚越多,或者变得越来越多?也是完全无声无息,离这个行走的人的头顶越来越近,怎么叫喊也吓不走它们,拿手电筒照也几乎没用,直到晃了很多下后——它们想要干什么?这些夜间之鸟飞出来要干什么?第二天,我在跨过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时突然陷了进去,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已经快被没到胯部,在“最后时刻”,几乎绝望地鱼跃一跳,抓住了对岸伸过来的一根树枝而得救——不然的话,这个屋子里的书桌前等着接续的故事似乎就不完整了——不管它是什么故事,也不管以另外的什么方式。

今天早上,走在一个草坡上时,看到一只正在逃跑的狍子,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同时响起来的猎枪声中,一个劲地逃命,并且与此同时,就像在狂奔一样,后面扬起一团白色的尘雾,让人觉得好像是印第安的马匹和骑手的双重影子。在这片草坡上,明晃晃地散落着很多远古时代的贝类、蜗牛和小螺动物的化石,在这片尚未开发的中间地带比比皆是。这些化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与如今那些几乎没什么重量的蜗牛壳、贝壳和牡蛎壳形成了一种反差。森林中捕猎的陷阱,有圆柱形的,有立方形的,有截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在逐渐明朗的夜空中,御夫座呈不规则正方形或五边形,仙后座是两个不完整的三角形,昴宿星团——我变差了的视力——浓缩成一个椭圆形,当然,还有那儿,猎户座,这个冬日的星座,只有它守卫并且统治着天空,即使没有拿着枪,腰间只有一支箭或者什么也没有,肩上和膝上的星星则十分相似。

白天里,从公路和田间小道向田野和森林拐弯时也会想象着相似性:和什么相似呢?和站起身来走向寂静之地,毕生如此。然后,在这样走动时,停下来,站在地球的中心。只有毛核木的白色小果子而已。下面是颗粒很小的椭圆形的兔子粪便。很少有开花的植物:森林边上有一簇银色的铁线莲开着花,它的茎螺旋状地缠绕在一起,让人联想起阿拉伯文字。从泥泞的土地上偶尔冒出一小片显眼的黄色:那是最初或者最后剩下的油菜花花瓣。夏天的时候,整个欧洲都会被油菜花淹没。能称得上是花的几乎只有路边的小雏菊,法语叫“pâquerettes”,也许这个词源自“Pâques”,复活节?(或许也不是。)

又是一片森林边缘,被呈锐角三角形的杉树割成了锯齿形,在这片城间地带很不寻常——它们是不是表明就是那个按照地图应该坐落在这儿的小公墓,即“Cimetière à Têtu”?可是,在这片小树林里,公墓在哪儿呢?一只兔子跳了出来,拐来拐去地逃去,如此吸引着目光:它就在那儿,公墓——不过是两块石头墓碑,第三块金字塔形的残块已经被推倒了。这个地方被一团原始藤类植物包围,因此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两块墓碑上的碑文却清晰可见,其中较大的那块是一对夫妇的合葬墓碑,他们死于19世纪中期(妻子的碑文是“贤妻良母”);另一块小得多的墓碑属于一个名叫Arthur Têtu(死于1919年)的人,按照地图,这个林中荒芜的三角形公墓就是以他的名字而来的,像相邻的墓碑一样,上面也用大写字母刻着附言“DE PROFUNDIS”96。这就是说,“Têtu”是一个姓氏,这个公墓是以Têtu先生的姓,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名字Arthur命名的。这个姓氏是以“têtu=固执的”这个思维游戏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一个)固执的人之墓”,这个或一个固执的人的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