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9/12页)

在我看来,那些图案在每个寂静之地都会有些不同。我没想过要解释它们。在大自然里,我总是尝试解读脚印,动物的和人的,这对我来说自然而然。我也把厕所里烟火烫过的地方看成是印记,有时是叙事性的,有时是戏剧性的,只是我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有时在森林里或者河坝边的泥地里,既看不出迷路人的脚印,一场争斗的痕迹,也看不出一个突然不知何去何从的人的脚印,一个与自己较劲的动物或者人的脚印。那些马桶水箱和铁纸盒盖子上的灼伤痕迹都留下了黑乎乎的残迹,不管是零零星星还是聚成一堆,不管是隐隐约约还是清晰可见,它们是不可解读的,但是可以唤起我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是不确定的,也绝对不是一个故事的萌芽——既不确定,又自由,是另一个故事的图案;如果观察这个图案会让你联想的话,那也不是任何在这些寂静之地曾经真的发生的事情:当我在探究这些叙事性——戏剧性的图案时,更多一幅又一幅另外的画面,一些可能的画面浮现在我以前所说的内在的眼里,同样是叙事性的和戏剧性的。我,一个古怪的探究者。一个古怪的社会人。然而,难道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吗?

我也成了这样一个社会人,一心想着有益于大众,服务于公众,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刚一关上寂静之地的门,就变成了一个空间丈量员。在几乎所有的厕所里,我都会立即发现一个形状系统,也就是几何形状系统,一个我在门外没有看到过的系统。一旦到了里面,我就会用发现者的眼睛去观察。这里的每一个东西同时都会显现出它的几何形状,圆形,椭圆形,圆柱形,圆锥形,椭圆,棱锥形,平截头棱锥形,截锥形,矩形,切线,弓形,梯形。寂静之地本身就是一个有几何形状的地方,也需要被理解和再现成这样一个地方。而探究这个地方的我就是它的测量师,应该尽可能地履行这一使命。如果说这个测量师不是有利于大众的话,那又是什么呢,或者?但现在还是停止讽刺吧;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讽刺不是我的拿手戏,至少在书面上如此。

认真地说:寂静之地那里发生的事跃然眼前,不仅仅是马桶座、马桶基座、水箱、按钮、水管、洗手池、水龙头等等的几何之地,而且除此之外,也是所有那些拥有完全不同用处的、生存必不可少的、利于大众和造福社会的立体形状的几何之地,存在于“petit coin(小角落)”之外,存在于“mustarach(安宁之地)”之外,存在于这个以前被称作“Erdkreis”87的巨大球体上。“Aei ho theós geométrei”,这句刻在一座老房子山墙上的希腊名言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因此我也为自己翻译了这个句子:“上帝永远在geometern(测量地球)。”或者,对不想看到“上帝”以及这个外来词88,甚至“永远”这个词的人来说:自然自在地呈现。

是的,这些寂静之地集中地体现出几何形态。在我的眼里,除了另外一些自然呈现的寂静之地以外,比起其余大多数寂静之地来,比如寂静的小贮藏间、荒野里隐居者的栖身所、修道院的禁室、电子或中子或别的什么撞击掩体等,它们是更可测定的,至少今天如此;而且,除了必然的公共利益之外,它们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公共利益,就像硅谷或类似的地方一样。——这样一来,你们就会对寂静之地的测量者打上公共利益的烙印,绝对是由他自己证明的!?(感叹号后面紧随着问号,所以,这个故事可以继续下去,不一样地继续下去,有不一样的结局。)

写这篇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之前,我读了不少书,观察了许多照片。然而,其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派上了用场。那些关于人们所说的卫生设施的意义变迁——从更多公开到更多不公开,又或者相反,从自由随便到扭扭捏捏,从扭扭捏捏到社会游戏,而且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都各不相同——的历史和民族学论文,它们是可以让人看出一些名堂的。然而,很久之前促使我去探寻寂静之地的痕迹的东西则完全不同;这些历史、民俗和社会学读物更多趋向于使这样的痕迹变得模糊不清。

同样,关于“世界上的厕所”(包括宇宙空间,参见宇航员厕所)的画册里的照片,它们看上去那样令人开心,让人惊讶,也时常让人忧虑(参看贫民窟、监狱和停尸间的厕所),但也不能激发人的想象,至少对我来说不能。啊,是这样的,那些由印第安人部落建在巴拿马或者伸向大洋某个地方的木制厕所,可以通过跳板进去,却会被游泳的游客看成是“下水管”:照片上,下面是这样一只不知情的游泳者的手,目光从上向下透过粪孔。啊呵,那些彩色照片就是没有帘子的正方形水泥小厕所,男女通用,在非洲的赞比西河流域,在纳米比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啊,还是在非洲,那个小厕所好像远离别的地方的任何文明,但是却可以望见地球上最大和最漂亮的流动沙丘之一,沙粒在晨曦和暮色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噢,最后也许还有来自新西兰的照片,它们几乎会让人兴致盎然,单单因为这寂静之地而去那里旅行:画家兼建筑师佛登斯列·汉德瓦萨89为那里的一座小城创建的厕所设施,使用了一千零一种颜色,就像他以往的风格和追求一样,避免任何形式的直角空间——但是,如果说风格上矫揉造作的话,那么在这儿,在这座公共建筑上则是不存在的,至少依据那些照片不会得出如此结论。面对这座公共建筑,人们就会对这位建造者负有内疚之感,因为他们对他在世界各地设计建造的其他公共建筑颇有微词。按照我对几何学的评论,我在这里不是自相矛盾吗?果真如此的话,也没有关系。另外,这个在新西兰的厕所设计是汉德瓦萨生前的最后一个作品。

既然开始了探究,我几乎每次在大大小小的世界里发现寂静之地时,便会用我的一次性相机给它拍照(我现在已觉得这些照片毫无意义了)。其中有一些很不常见的地方:风景如画的,花花世界的,傲慢的,残缺不全的,可怜巴巴的,被人遗弃的。有一些建在摩天大楼或是电视塔的顶层,透过观景窗可以看到从中央公园到自由女神像,从科帕卡瓦纳海滩90到最后用白波纹铁皮建造房子的Favelas 91的景色,或者是建在阿拉斯加某个正在崩裂的冰川上的旅店的顶层,而在另一个旅店的顶层,则可以透过纱窗看到盛夏夜晚的育空河92,河面上整晚有燕子在飞翔,整个河流一再从那些印第安人的捕鱼木巨轮下流过,好像在怒号和轰鸣;巨轮转动时而缓慢,时而又突然加快,仿佛突然咬住什么似的。这里就不提巴尔干半岛上的厕所或茅房了,即使不是因为其中没有一个被认为值得收录进“世界厕所”的画册——只有一点:好奇怪,那里所有的蜘蛛网、盲蛛和苍蝇,还有替代刷子的秸秆扫帚和类似的东西,从没有打扰过我,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