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6/12页)
那是我当时所在的学院侧楼里的厕所。在那儿四年学习期间,它甚至两次成为我的寂静之地。这种情形总是出现在傍晚时分。这时,教室和走廊已经没人了。在我的想象中,我在城郊的住处,一栋小别墅中的一个小房间,并不受欢迎,不过在我看来,傍晚就蜷缩在那里的狭小和冰冷中也没意思,于是,当我厌烦了食堂,不愿坐着有轨电车来来往往,到了每个终点站又折回来,而且也没有可看的电影时,就习惯了待在教学楼里,越久越好。我是否在部分还开着门的教室里学习或者读书了:我再也记不得了——我现在觉得,我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的半明半暗中。相反,我却记得,我需要时就会去那个明亮宽敞的,记忆中每次都让我感到温暖和友好的厕所,在离厕所隔间有一段距离的水池前洗头。(别墅里的浴室常常锁着门,甚至……)我每次都快快了事,因为这一层可能还有人,另一个学生,他会让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待在厕所里的我感到诧异,对他来说更不自在。
有天傍晚,我在那里洗头时被吓了一跳,不是被一个学生,而是被一个教授。这个教授是我一年前一次公开考试的考官之一,当时我对自己的学习资料很有把握,而且脑子里也装得满满的,就反驳了他一两次(现在我耳边还回响着当时身后观众对这种对待教授的放肆行为的窃窃私语)。教授几乎让人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只是保持距离地走开了,就在之前,在听课的那一年里,冷漠,尽管站在露天教室下面,却像是居高临下俯视,现在考试时成了冷漠和权威的化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地彼此对抗,可是他有可能更加威严地无视我。从此之后,我就把他视为敌人,正是作为被故意无视的人,觉得受到我的老师的迫害。
在那天晚上,这个教授也许是从他对面的办公室出来,走进了厕所,起初装作好像我不存在的样子,无视我浸在盛满水的盥洗盆里的脑袋。周围满地弄得都是水。他在洗手,不是紧挨着我,但也不在这排最远的那个水龙头——有一定距离,但也比较近。我的教授洗了相当长时间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洗,而我则拿出特意放在书包里的手巾擦着头发。没人说话,也没有交换眼神。突然,他也开始洗脸,一开始只是用指尖,后来,直接把身子深深地弯在盥洗盆上,手心捧着水,两手并在一起,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洗着额头和脸颊,就像是西部惊险片里面一个刚从草地或者沙漠骑行回来的人的模样。随后,他开始梳理湿漉漉的头发,又是梳了再梳,梳个不停,像往常一样,在微微发白的鬓角上抹上了发蜡,在厕所镜子前换领带:把上课和办公时戴的深色丝绸领带换成了一条有花纹图案、颜色鲜亮的绉丝领带。这领带是用手指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来的。最后,他还用袖珍剪刀剪了剪耳朵和鼻子里的毛,用镊子修剪了一下那显眼的黑色的浓眉。然后他走了,去见女人,人家约他去“塔利亚”咖啡厅,在停车场还对着车里的镜子在鼻子上搽了粉,舔掉了牙齿上粘上的唇膏。他走了,没看我一眼,也没和我打招呼。
此后,不管在教室还是别的地方,他继续无视我,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明白,这成了一场游戏,我们俩的游戏。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自从洗手间的插曲以后,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我深信,假如我们今天,在过了近半个世纪之后,彼此相遇的话,我们会马上,也是第一次开始对话,开始讲述——不是学业和那些日子,而是彼此在那个寂静之地一起度过的时刻,那些未曾预料到的,让人惊讶的时刻。
这里所说的另一次,是我在晚上更晚些时候去了系里那个寂静之地洗头,无论如何在我记忆中是这样的。当时已是深夜,我以为,楼里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要到室外去多少只能是偷偷溜出去。推开门进到盥洗室和厕所时,里面的灯立刻就自动亮起来——或者当时还要“摁一下开关”?——,在我平时洗头的盥洗盆里,有一个人把头埋进水里在洗头。我进门时,他斜着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我,和我打招呼,一个陌生人,很友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在大学里没有,在那个我节日前有时在货物发送部打零工的商场里没有,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我却感觉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或者说他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感觉方式让人感到陌生。不,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是一种恐惧。尽管这个人在洗头时把衬衫脱掉了,而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做,而且他的年龄大概和我父亲或者谁差不多,但我看到自己就站在盥洗盆前,而且第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我在盥洗室里遇到了我的双影人,自童年很早以来我就知道,他存在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会遇到我,或是我遇到他。
出乎意料,在想象里已经相当苍白,他出现在深夜里,在刺眼的灯光下,弯着身子,湿漉漉的长头发搭在脸前,解开的裤子背带垂到膝盖间。像我平日一样,他也随身带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手巾,一块大方格图案手巾(与我的不同)。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开始洗头,在离他两三个盥洗盆远的地方。就这样,一言不发,又自然而然,我们并排开始梳洗。然后,他刮起胡子,用毛刷刷上泡沫,而我,故意慢腾腾地梳着洗着,从旁边观察着我的双影人,不是偷偷地看,而是直接看过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还是那样自然而然。我还从没有这样看过别人,最多也许不过是看一个睡着的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一个死人。旁边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一天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吗?
那么我是谁呢?根本不像我自己一再认为的独来独往和我行我素。有点奇怪,是的,但是还有更奇怪的人。那么我是谁呢?一个探险队的成员,或者,不,一个独自探险的人,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闯荡以后,要进行休整,现在从探险中回到这儿的文明之中,暂时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个人行动。又是谁呢?打眼看去,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再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关键是千万个人中唯一正常的,而其余的人打眼看去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疯子。
那么我是谁呢?(仿佛面对我的双影人,我突然不能足够地了解自己——对我自己了解不够。)再让我是“一个人”吧,让我还是扮演一个人吧,先锋,逃兵,足球比赛的裁判员,或者至少是个边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