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7/9页)

他听说他父亲是谁、是怎样一个人时非常震惊,变得恍恍惚惚、失魂落魄的。他先是坐在草丛里用手指捻弄他妈妈的几件衣服,然后撕碎了它们,看着碎片纷纷撒落在草地上,也看见了自己头脑中的碎片在撒落。一盏盏小灯像虫子一样飞动,在他眼前嬉戏,那绝望的气息有股恶心的味道。是特鲁·贝尔帮他从草地上站起来,用肥皂给他洗净乱糟糟的头发,告诉他应该怎样做。

“去吧,”她说,“我来告诉你怎样找到他,或者他留下的尸骨。你找不找到他都没有关系;去了才是关键。”

于是他照她的吩咐打点了行装,把它们捆成一包,出发了。一路上,他为自己的模样如何、自己能进行怎样的自我保护着实担心了一番。除了行李和一副颚骨,他再没有什么了。可他是有备而来的,他准备好了来见见这个让他心烦意乱、伤了他胳膊的黑色的野蛮人。

不巧,他却遇见了、撞上了一个黑人野姑娘,她因为害怕而碰坏了自己的脑袋,现在躺在另一间屋子里,与此同时,一个黑孩子正在外面圈赶牲口。他原想拿她当自己的矛和盾,现在只好自己上阵了。用他自己那双黎明灰的眼睛去看那双鹿眼。这需要勇气,不过他是有勇气的。他有勇气去做马尔伯勒公爵夫人时时刻刻都在做的事:身为一个握有未来的可爱的花蕾,居然放弃这一命运而大胆地绽放,让那层层花瓣展开,露出中心那一簇死掉的雄蕊,给所有的人看。

我在想什么呢?我怎么能把他想象得那么糟?竟然没注意到那与他的皮肤颜色无关、与他皮肤下面搏动着的血液也无关的伤痛。那伤痛明明与另一些东西密切相关,它们渴望着真实,渴望着一种权利,不必靠一张假面具、一次咧嘴干笑、一个说话的姿态就能轻轻松松地待在这个地方的权利。我真是又粗心又愚蠢,等我(再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么不可靠,我简直是怒不可遏。就说戈尔登·格雷的那匹马吧,只需抽上一两鞭子,就全明白了,驮他走了一路。它走得很稳,从没有道路的山谷、从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的小溪跋涉而过。眼睛直视着路的前方,不理会朝它的蹄子飞速冲来的小生命,将那宽大的胸脯向前挺着,迈着溜蹄步,以此来保持和积蓄更多的力量。它不知道它在往哪里走,对走的路也一无所知,但它却了解它的工作的性质。它的蹄子说,能走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吧。

现在我得把这事前前后后想个透了,甭管我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另一个误解栽跟头。我非这样做不可,不能半途而废。单是不恨他了还不够;喜欢他、爱他也没用。我得让事情有所改变。我得做一个对他有良好祝愿的幽灵,像死者从生命中剩下来的微笑一样。我想为他做一个好梦,再做一个有关他的好梦。在他身边躺下来,把床单弄出一个褶,冥想着他的痛苦,用这个办法减轻它、消灭它。我想成为那祝福他、唤他的名字、当他的眼睛需要睁开时叫醒他的语言。我想让他站在一口水井旁,周围没有树木遮蔽,这样树枝和树叶就不会落进深水中;让他在匀整的光线中站在那里,把他的指尖放在石台边缘,他的凝视不着一物,他的头脑被忧伤浸透、泡胀,或者由于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所知太少、感觉太多,变得又干又脆(这么脆,这么干,他简直有恰好相反的危险了:什么也感觉不到,却什么都知道)。然后,让他除了泡软或是发脆的感觉外一无所有,甚至不朝那口井看上一眼,注意不到它那难闻的青苔气味,注意不到在井口盘旋的小生命,只是站在它旁边;在井里,光线达不到的地方,一些余下的微笑聚集起来,骚动着,有些许仁慈之爱从黑暗中升起,而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毫无道理地站在那儿不走。一开始是为了安全,然后是为了有个伴儿。再往后是为了他自己——凭着他所赋有的一种自信与从容,这种力量仿佛剃刀的一抖,稍纵即逝。不过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了,它还可能再次来临。毫无疑问,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再次来临:疑惑会再来,一切会时常显得模糊不清。然而,一旦那剃刀现了身——他就会记住它,而一旦他记住了它,他就能想起它。也就是说,他可以随意使用它。

那个男孩十三岁了,见过不少倒在犁杖上的人、分娩后断气的人,也见过好多淹死的孩子,这足够让他弄清楚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区别了。他看到那个躺在帆布床上、盖着件闪闪发光的绿裙子的人,相信她还活着。男孩再也没从那姑娘的脸上抬起眼睛(除了戈尔登·格雷说“我在那儿找到了那条裙子,给她盖上了”的时候)。他朝第二间屋子瞥了一眼,回过头来又瞥了一眼那个他确信是白人的男人。他提起裙袖,轻轻抚着姑娘额头上的伤痕。她的脸蛋滚烫滚烫的。血迹已干得像皮肤一样了。

“水。”他说着离开了小屋。

戈尔登·格雷开始时跟着他,但在门口又站住了,进退两难。男孩拎着一桶井水、拿着一只空麻袋回来了。他舀了一杯水,往她的嘴里滴了一些。她没有咽水,也没有动弹。

“她昏过去多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戈尔登·格雷说。

男孩跪下来给她洗脸,慢慢地从她的脸颊、鼻子、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眼睛上揭起大块的血痂。戈尔登·格雷在一旁看着,他心想,他已经准备好,就等那双鹿眼睁开了。

那样一种东西是可以伤害你的。在戈尔登·格雷硬着头皮去看那姑娘十三年之后,她带来的伤害依然存在。怀孕的姑娘是最容易受影响的,不过老爷爷们也很敏感。迷恋任何东西都能给新生儿打上烙印:瓜、兔子、紫藤、绳子啦,还有,比一副蜕掉的蛇皮更要命,最最糟糕的是迷上一个野女人。所以,姑娘们除了记住这个警告,还有一大堆要当心的事呢,不然的话,娃娃一落地,就会渴望母亲是不正常的,或是偏好母亲的精神错乱。谁能想到老头子也需要提醒呢,需要人家来告诫和警告他们,别去看她,别去闻她的味道,甚至别去听她的声音?

她住得很近,他们说,不用走到树林里去,甚至不用跑到河床下面,就在那片甘蔗地里的什么地方——有人说是在地边上,要么她也有可能在里面乱走。很近。有时候割甘蔗会令小伙子们发狂,他们能感觉到她就在一旁藏着,也许正在看着他们。镰刀一挥,就有可能削掉她的脑袋,要是她不当心或是离得很近的话,不过那就是她自己的错了。那应该发生在他们割砸了的时候——甘蔗秆飞起来打在了脸上,或是铁镰一滑,割到了身旁的一个工友。单是想到她,想想她在不在近旁,就能把一早晨的工作搅个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