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8/9页)
老爷爷们早就不割甘蔗了,不过还能捆捆甘蔗,装装糖浆桶;大家一直以为他们是安全可靠的。这名声毁在那个被老爷爷们称为“猎手中的猎手”的男人手里,他的肩膀叫人用手指尖拍了拍,那手指不可能是别人的,肯定是她的。那男人一抬头,看见甘蔗秆在抖动,却没听到一点哗啦声。由于他对林间生活比对田间生活更为熟悉,所以当那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能知道它们是藏在树上,还是藏在土包后面,或是像这一回,藏在地面上。你可以想见,他给搞得有多么糊涂:手指尖在他肩膀上,眼睛却在他脚边。他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他十三年前亲自为她命名的那个女人,当时,他一边照料着她,一边想到了那个词:“野”。一开始,他还满以为他照料的是一个挨了欺负的可爱的年轻姑娘,可是后来她咬了他,他便说道:噢,她可真野。他心想,有些事就是那样。再怎么揣摩也揣摩不透。
然而,他还记得她的大笑,记得她在咬人之后的头几天里有多么安静,所以,这次她用指尖碰他,并没有吓着他,但实在是让他感到难过。他难过极了,不忍心把见到的一幕讲给工友们、那些像他一样不再能够整天割甘蔗的老头子们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一瞥见她的身影,他们浑身的血液便有些异样;听到那个女婴的大笑时,他们的腿抖得是那么厉害。不管那些怀孕的姑娘是不是给她们的孩子打上了烙印,反正那些老爷爷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们头脑痴呆,走出糖浆房,在后半夜下了床,尿湿了自己,忘记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忘记了自己把磨剃刀用的皮带放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称作“猎手中的猎手”的那个男人最初认识她——照料她——的时候,她很难对付。要是他处理得好一点的话,说不定她会留在房子里,喂孩子奶吃,学会怎么穿衣服,怎么跟人说话。他不时想起她,每一次都认定她已经死了。若是好几个月都没有她的踪影和音信,他便叹一口气,重新回忆起那段时光,当时,他的家完全处于一种孩子没娘的状态——而头一号没娘的孩子就是野姑娘。当地人都用她的故事来教育孩子和怀孕的姑娘们;他则悲哀地发现,她并没有消停,仍然饥饿难当。不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饥饿,他不清楚,只知道起因是一个年轻人的头发,头发的颜色就是他的名字。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可让他着实吃了一惊:那个年轻人长了一脑袋黄头发,像狗尾巴一样长;她的头发则是一团乱糟糟的黑羊毛。
他没有告诉别人,可这消息不胫而走:野姑娘并不是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发了疯的姑娘,收割甘蔗的人都喜欢想象她的脖子就在镰刀底下,或者说头脑冷静的孩子们如何迅速、及时地收了手。她仍然在那边——而且是真格的。有人看见那个被他们称作“猎手中的猎手”的男人跳了起来,抓住自己一侧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来盯着甘蔗田,嘟囔着,声音大得能让人听见:“野姑娘。见鬼,要不是野姑娘才怪呢。”怀孕的姑娘们听了这个消息,只好叹口气,继续打扫土院子、洒水;小伙子们则把镰刀磨得嚯嚯直响。但是老头子们开始做梦了。他们记起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长什么样子,她为什么留下来,还记起了她如此喜爱的那个古怪的年轻人。
见过那个年轻人的人并不是很多。第一个见他的不是“猎手中的猎手”,他当时为了弄到足够的狐狸卖钱,出门打猎去了。第一个见他的是帕蒂的儿子昂纳尔,亨利先生不在的时候他就替他看家。有这么一天,他顺便到这儿来——也许锄锄草,看看猪和鸡是不是还活着——这天一早晨都在下雨。雨幕搞得那天下午到处都是彩虹。后来昂纳尔告诉他的母亲,那个男人从门里出来的时候整个小房子都被彩虹笼罩着,他看着那人湿淋淋的黄头发和奶油色的皮肤,还以为那地方闹鬼了。然后他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个白人,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哪怕是后来,那个白人告诉亨利先生自己是他的儿子,他又看见了亨利先生的脸色,他仍旧这么认为。
亨利·莱斯绰伊,这个树林中的行家里手,这个因而成了“猎手中的猎手”的男人(人们谈起他或是同他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回家来看见那辆马车,还有拴在他的马厩里那匹漂亮的马,立即警觉起来。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赶着那样的马车的,全县没有一匹马的鬃毛是修剪和梳理成那个样子的。然后,他看见帕蒂的儿子骑的骡子,才稍微平静了一点。他站在自家门口,费了很大力气才搞清楚他看见的是什么。帕蒂的儿子昂纳尔正跪在帆布床旁边,床上躺着一个怀了孕的姑娘,他们两个的旁边站着一个金发男人。他的家里从来没有来过白人。“猎手中的猎手”咽了口唾沫。他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见鬼去了。
那个金发男人转过身来看他,灰色的眼睛睁大了又闭上,然后,目光像舌头一样,慢慢地从“猎手”的靴子上滑到他的膝盖上、胸口上和头上。等到那双灰眼睛跟“猎手”的眼睛平齐的时候,“猎手”费了好大劲才能摆脱这种落入陷阱的感觉——在他自己的家里。就连帆布床上传来的呻吟声也没能把他从那陌生人的凝视里解救出来。那人浑身上下都是既年轻又柔软——只有他眼睛的颜色除外。
昂纳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可回来了,亨利先生。”
“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俩都是比我先到的。”
“这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先生。这个女人糟透了,不过现在醒过来了。”
“猎手”没有发现这个金发男人带着手枪,还有,这人的薄靴子从来没走过乡间的路。他穿的衣裳能让一位牧师见了都叹气;“猎手”一看那女人似的双手就知道,这个陌生人攥起拳头来连个瓜都敲不碎。他走到桌旁,把他的烟口袋放在上面,又一甩手把一对山鹬扔到墙角。不过他一直把猎枪夹在臂弯里。帽子也留在脑袋上。那双灰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照我看这女人摔得可不轻。是这位绅士,他把她抬进来的。我尽量把血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