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2页)
“‘你好’?”
“在那之前。在我用枪管押着他下楼梯的时候,说了什么?”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能不能解个手。”
“解个手?”
“解个手!我的枪保险开着,他举着双手,居然想停下来撒尿!”
“他只是紧张。”
“紧张?他是发疯,就是那么回事。你听懂了吗?发疯。大概什么都干得出来。而我还得领他到客房,给他备好干净的睡衣。那间客房就在吉丁的隔壁。我告诉她把门锁好,别给任何人开门。”
“你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没必要爬上去盯一整夜。都把她吓死了。”
“等一等。你站在谁那边?”
“自然是你的。我们这边。我不是为他辩解。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了我对这事的看法。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他就要走了,西德尼。可是我们不走,我不想看到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之间出大分歧,就为了那黑人睡在哪儿,为什么,等等。我希望我们能待在这儿。就像过去一样。那老人喜欢你。喜欢我们俩。瞧瞧他给了我们什么圣诞礼物。”
“这些我全知道。”
“股票。不是拖鞋,不是围裙,是股票!瞧瞧他为吉丁做了什么,就因为是你拜托的。你想跟他闹翻,失去这一切,就因为他喝醉了,留一个发疯的流浪汉过夜。我们在这里还有未来呢,也有过去。我告诉你,要我这把年纪搬去和一些陌生的白人一起住,从头开始,我做不到。”
“没人说要搬家。”
“要是你一味随着自己的性子干,你会惹恼他,或者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我可说不准。”
“要是我还待在这儿,我就得知道是不是……”
“瞧见了吗?要是。你已经说了‘要是’。照这样下去,你就会把我们弄到法兰西王后岛上那些破房子里。你是想让我像那些玛丽一样在门廊里剥小龙虾吗?是不是?”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丢掉那块骨头吧。丢掉,别等着它卡住你的喉咙。你知道你的活计。干你该干的事。来,把他的土豆给他拿去。待会儿再把剩下的邮件弄完。把斯特利特先生的先给他好了。他喜欢在吃早饭时读些东西,如果那也算吃饭的话。还有,西德尼,别瞎操心。记住,吉丁在这儿呢。只要她在这儿,我们就什么事都没有。”
西德尼走出去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盖的碟子里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土豆,右边是一个空酒杯、一条餐巾和一沓邮件。听到厨房门在合页上摆动的声音,昂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刚才吓到了自己。在西德尼进厨房之前,她和他一样紧张。她还吃着早饭,因为心慌意乱而没有去和杂工争论没拔毛的鸡的问题。她并没有太在意吉丁话中的肯定,但当西德尼看起来像已经垮了的时候,她反倒振作起来,言之有理,条理清晰。这就是她对自己吃惊的原因。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具备的理性谈起了使她既畏惧又迷惑的局面。不过,在与西德尼的谈话当中,她清楚了情况。那人是个黑人。要是在斯特利特太太壁柜中的流浪汉是个白人,唉,她会感觉不一样的。西德尼是对的。那是他的骨头。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但她也没错。他得扔掉那骨头。楼上那人不是个黑人——这意味着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是个陌生人。(她总算让西德尼明白了这一点。)斯特利特先生可能留他住上两天、三天,是出于高兴。即使他没有偷东西,他也傻乎乎的、讨人嫌,但只要斯特利特先生愿意,他们也只能伺候他。给他清洗澡盆,更换寝具,如果他要,还得把早餐送到他床前,收拾他的内衣(天啊),叫他先生,在厅里遇到他时要给他让路,为他点烟,替他开门,保证他的房间里有鲜花,有书,有一碟薄荷。
“呸,”她说出了声,“那黑鬼哪儿也不会去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昂丁拿起小鸡。她的手指迅速找到了要找的关节,一一拆开。然后她掰下鸡翅。小鸡的小肘弯成精巧的“V”字形,像是在保护腋下不致受凉,虽说此时已是中午,早饭时那场雨留在兰花口中的水已经热得烫孩子的手指了——或者确切地说,可能会,如果十字树林一带住着孩子的话。但是没有。因此,兰花的雄蕊没人触碰,而有柔风吹拂、建有完美斜面小屋的住宅中的居民没听过孩子的尖叫声,也没见过红色的兵蚁在爬向花房的路上经过洗衣房——有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用十七条比利·布拉斯牌毛巾中的一条擦脚上的泥。她面前的两个柳条筐中堆放着其他十六条毛巾、一些日常用的餐巾和桌布、分类放着的内衣和短袖衫、四件白制服、四件白衬衫、一件紧身胸衣、六双黑尼龙袜和两件薄棉布睡袍。她坐在那儿洗她长硬皮的脚板时显得挺高兴。她那堆待洗的衣物逐周减少,而用汽艇送到法兰西王后岛上西西尔洗衣房的衣包却越来越大。她明知这对她来说算是侮辱,有机会时她也会噘起嘴,但她在内心深处却感到高兴。
她把黑袜子放进一个桶里打肥皂,把紧身胸衣扔进一盆肥皂液和醋精里。她把比利·布拉斯牌毛巾第一批扔进洗衣机,因为它们晾干需要的时间最长。机器一开动,她就能闲坐一阵,边想自己的心事边等吉迪昂来到身边。她从裙兜里掏出两个干皱的鳄梨和一些熏鱼,都放到一张报纸上,再用一块脏的狄奥餐巾蒙好来挡苍蝇。然后,她摘下甩干机的插销,插上她的电炉,放上一个旧式的电热咖啡壶。她吃午饭的时间没准,于是她总趁洗衣机自己转的时候随便吃点。这真是件高兴事。比起她在“风地”干的活儿,给这些人洗衣服简直是儿戏。不过,在那儿至少还有在盆边与人闲扯的乐趣;这里可是没一点声音(除非你把从花房飘来的音乐声算上),所以她才能这么清楚地听到兵蚁的动静,才这么急切地盼着吉迪昂快点收拾完小鸡,找个什么借口来见她,因为如果头上交叉着砍刀似的两根粗粗的银发辫的那个胖女人发现他们俩在洗衣房或房后的花园里聊天,准会勃然大怒,她头上那两根发辫砍刀就会闪闪发亮,铮铮发声。出于这种寂寞,她常常带阿尔玛来,虽说那姑娘天真的叽叽喳喳的聊天让她头疼,但总胜过只能听到再一次试图进入花房的兵蚁像往常一样被浸过毒药、钉在门槛上的细布挡住。
她很遗憾阿尔玛今天不能来。吉迪昂曾和她打过赌,看那个吃巧克力的人能拖多久。吉迪昂说:“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到新年吧。”而她则说:“不,那个吃巧克力的人的心会背叛他的——不是他的头脑或者胃口。”在他们划船回法兰西王后岛的路上,她把赌注提到了十五万法郎而不是她开始时说的十万法郎。她笑着向海水里吐了口痰,同时把赌注抬高,她信心十足。因为她曾经看到过那个人吃巧克力的证据(在洗衣房,在树林间,在凉亭里,在池塘边,在工具棚里,在花房附近)。就是那人用他留有巧克力屑的锡箔纸片把兵蚁引到了这宅院里,因为蚂蚁爱吃巧克力,拼命追寻那气味。她曾在梦中见到他对她笑,他当时光着湿淋淋的身子骑着一匹马往远处去。因此她知道他同她达成了协议,最近某一天他会被发现,或是自己跳出来。那天早上她从吉普车上一下来,就马上相信,那一天到了。当她站在院子里等着砍刀辫子拿来那几篮衣服时,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大群匆匆飞过的蝴蝶,之后也留意着它们。她立即发现,砍刀辫子如今不响了。他们和他们的东家一样,老实了——由于害怕,她想。吃巧克力的人就是原因所在。别的她想不出什么了—飓风,诅咒娃娃,衲脊蛇或猴牙——那些都不会让叮当作响的弯刀噤声。只有那个在夜里吃巧克力的人才能做到,他过着觅食野兽的生活,像星星般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