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5页)
“柴尔兹先生,”儿子轻声但清晰地说,“你也不必为我操心。”
“可是我得操心。你是那种让我不放心的人。你本来有工作,可你丢了。你说,你惹了些麻烦,所以你就跑了。你躲躲藏藏,过着秘密生活,地下生活,直到被抓住才浮出来。我了解你,可你不了解我。我是费城的黑人,真名实姓地写在书里的。我们的人开过药房,在学校教过书,当时你们还刚刚在脸上做记号来分辨彼此。要是你盼着赖在这儿不走,从这块土地上榨油,要是你以为我会伺候你,门都没有!他对你失去兴趣的速度比你眨眼还快。你已经从这里得到了你能得到的一切:一套西装和几双新鞋。你脑子里别再想别的了。”
“我要走了,柴尔兹先生。他说他要帮我弄个签证什么的,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所以……”
“你回家用不着签证的。你是美国公民,对吧?”
“我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人查出来。”
“听我的话。好好活着吧。”
儿子叹了口气。他在两天之内对六个人讲了自己的事。他谈及自己的话比这些年来说过的都多,他对每个人说了他必须说的一切实话。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西德尼是最难说服的。但他始终叫他柴尔兹先生,先生,接受那些指责他是个恶棍的姿态,最后还问他们,在他等候斯特利特先生为他弄到签证和一些身份证明的时候,他们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过夜。他说,需要的话,可以住在外边。他想,只消再过一夜。他住在这里的二楼并不觉得舒服。
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西德尼说他得想一想。也许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他们可以摆些东西给他睡觉。
“非常感谢,”儿子说,“你们肯不肯再帮我个忙?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在厨房吃饭?”
他们点头同意了,儿子很快就走了,还因为西德尼认为他对瓦莱里安的慷慨大度感兴趣而相当高兴。
当天晚上,整个住宅都关起门来,为圣诞节忙碌着。在昂丁的厨房里,儿子吃了很多她做的饭菜,她对他的态度柔和多了。西德尼不像他妻子那样好客,但他无法质疑这人确实饿得够呛,而且举止安详又彬彬有礼,几乎抹掉了那声“嘿”留下的印象。到吃完饭、回忆起美国时,西德尼已经开始叫他儿子了。
瓦莱里安、玛格丽特和吉丁早些时候在餐室中一起吃了饭,西德尼正经地伺候着。玛格丽特接了两个电话,心情平静了许多,她还隔着窗户看到了那个曾躲在她壁柜里的人,这景象给她的感受和吉丁现在明显表现出来的一样——那人是无害的。反正吉丁告诉她,他已经不睡在楼上了,也不和他们一起用餐了,迈克尔要是当时也在的话说不定会喜欢他。尤其在布里奇斯不来的情况下。旅游社说票还没被取走。她竭力想拽住她对瓦莱里安的绝望不放,但也无济于事。他看到四株仙客来开了花,高兴得要死,甚至想给蚂蚁放下镜子。整整一上午他都走来走去,拍着其他花草,尤其是他的小金橘树,那是始终没有开花结果的。他甚至草拟了一封给领事的信,询问能否为他的一名当地雇工办一份B级签证。他还提到迈克尔的拜访,好像他已经来了似的。
那天晚上大家很和气。很放松。瓦莱里安破例讲起了要是回到五十年代就没什么可笑的笑话。玛格丽特东拉西扯,想给节日再添些额外的好玩意儿,最后还坚持说她要亲自下厨准备圣诞节晚餐。一定要办一个旧式的圣诞节,这就要求家中的女人全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烤火鸡,烘苹果派。瓦莱里安该给领事打个电话。他们会有苹果的,他们那儿总有美国货。瓦莱里安说,她这一辈子都没成功做出饼皮,他并不期望在圣诞节进行这样的实验。但玛格丽特根本不听。她欣喜若狂:迈克尔已经在路上了。瓦莱里安觉得她这次有点高兴得手忙脚乱了——但她的兴奋感染了他,他纵容了这种气氛,不想煞风景。
祥和亲切的气氛延续了整晚,一直延续到所有人的梦里。只有儿子是例外。他躺在院里的吊床上,在夜风中辗转反侧,心中想着那个女人。他在众人面前挽回了面子,唯独在她面前不成。别人都因他那身希基·弗里曼牌西装和新理的发型而对他刮目相看,只有她无动于衷,另一个就是他自己。毫不动心。他并不总是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始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在夜风中,兵蚁不爬出洞穴,蜜蜂也不飞出来。浓云在山后聚集,似乎要开始游行。你几乎能看到它们在堆积,可是在吊床上摇晃的这个人却没有注意。他躲在自己的孤独之中,在风中摇摆,飘荡。一个没有接受过人类仪式的人:没经过洗礼,没经过割礼,没有过青春仪式或正式的成人礼。没结过婚也没离过婚。他没参加过葬礼,没在教堂举行过婚礼,也没抚养过一男半女。没有财产,没有家,他寻求,但并不追随。他上的学校没有分数,所以他又怎么知道是否及格了呢?他曾想沉溺于蓝色的大海,下沉,下沉,然后再升起,从波涛中跃起,看到眼前是一个单调而坚强的表面,沉重又复杂的东西。他要围住它,征服它,因为当时他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或许因为这个世界也知道了他的力量,便不认为他有能力。世界对他的力量的了解和对它的观点间的冲突孤立了他,使他孑然一身。但他选择了孤独,且与其他孤独者为伍——他恰恰是在别人早已投降服输之际做了这一选择,因为他从未想按他们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那些仪式是有问题的。他想走另一条路。在世界上生存的另一种方式,围着白浴巾站在那里看着杂工——吉迪昂的背影时,他感到那种方式在脱离他。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松动了,像是轮盘赌中绕着盘转的球,既靠自身的重量,也靠轮盘的力量,才能旋转。
在那八年无家可归的岁月中,他投身于无身份者的地下大军。虽说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要多于学生和士兵,但与学生和士兵不同,他们是不会被计算的。这是一支国际军团,成员有临时工、打手、赌徒、路边小贩、移民、运送危险品的货船上无执照的水手、钟点工、全职舞男和路边乐师。他们有别于其他男人之处(除去他们畏惧社会安全卡和身份证之外)在于他们拒绝认为活着就要工作,也不会在任何地方久留。有些人是哈克贝利·费恩,有些是黑鬼吉姆。其余的则是凯列、斯塔格里斯和约翰·亨利。(以上均为文学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底层人物。)他们不遵守法律,四处流浪,在外地报纸上阅读自己家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