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5页)

吉丁的目光随着她的炭笔移动。“懒。真够懒的。我从未想过我会听见一个黑人承认这个。”她用拇指擦着线条,皱起了眉。

“哈,我可一句话都没承认这种事。”因为义愤,儿子的声音有些粗哑。

“我在早晨有太阳,而夜里有月亮。”吉丁手握炭条在画面上来回涂抹,头还不停地摇着,像《翻斗车在装卸》那首歌里唱的一样。“呃——我全身上下一文不值,什么都只有一点点——”

儿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那可不是懒惰。”

“那又是什么?”

“是不可能对钱动心。”

“要可能。要动心。”

“为了什么呢?”

“为你,为你自己,你的未来。钱并不是四下里胡抓乱摸来的东西。钱是能办事的。”

“能办什么事?”

“拜托不要给我来那套超验主义、梭罗的玩意儿(超验主义是十九世纪上半叶风行于美国的一种哲学观,提倡“相信你自己”,超越感觉和理性直接认识真理。梭罗(1817-1862)是该运动的杰出代表,著名散文家,代表作为《瓦尔登湖》。)。钱是……”

“那是谁?”

“谁是谁?”

“梭罗。”

“天哪。”

“别一脸厌恶。我是文盲。”

“你不是文盲。你愚蠢。”

“那就告诉我,教育我。他是谁?”

“下回吧,好吗?抬起你的头,别再为一无所有找借口了。连你那一毛钱也别提了。没什么浪漫的。那也不是自由。是愚昧。你认为你很超脱,超脱了金钱,超脱了激烈的竞争以及一切。但你不是,你只是没有。贫穷是一座监狱。瞧瞧没钱把你弄成了什么样子:逃跑,躲藏,偷窃,撒谎。”

“钱和那些没有任何关系。”

“肯定有。要是你有些钱,你就可以请律师,一个好律师,他就可以帮你摆脱困境。你的想法就像个孩子。”

“也许我还不想摆脱呢。”

“那你干吗还要逃跑?你告诉昂丁你惹上了官司,趁保释逃跑了。”

“我不想坐牢。”

“可是……”

“那不是一码事。我不愿意受他们的惩罚。要惩罚,就由我自己来惩罚好了。”

“是啊,你自己惩罚了自己。”

“是的。”

“你可能会在他们和你自己的双重惩罚中完蛋。”

“不可能。”

“你简直像个婴儿。一个乡下的大婴儿。有人对你这么说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好吧,你就是。你就像是刚出生的。你的家人在哪里?”

“在家,我猜。”

“你不知道?”

“我好久没回去过了。”

“你从佛罗里达哪儿来的?”

“埃罗。”

“埃罗?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一个镇子?”

“对,是个镇子。”

“天啊。我已经知道了:加油站、尘土、热气、狗、棚屋,店里有放满辣椒博士汽水的冰箱。”

“埃罗没有棚屋。”

“那就是帐篷。拖车营地。”

“住房。埃罗有九十户住房。全黑的。”

“黑色的房子?”

“黑人的房子。没有白人。埃罗没有白人。”

“你在开玩笑。”

“没有。”

“黑人市长?”

“没有市长,黑人、白人市长都没有。”

“谁来管事呢?”

“自己管。”

“得了吧。谁来泵水、转接电话呢?”

“噢,那些,白人做那些事。”

“那是绝对的。”

“可他们住在庞西、费利斯、萨塔菲尔德——有一段路呢。”

“我明白了。这九十个黑人做什么呢?”

“是三百八十五个黑人。九十户,三百八十五个人。”

“好吧。他们做什么工作?”

“他们捕鱼。”

“隆头鱼。对了。呃……我全身上下一文不值……”

“别笑。他们也在加油站工作,在庞西和萨塔菲尔德。他们还种些地。”

“天啊。埃罗。”

“你的家在哪儿?”

“巴尔的摩。费城。巴黎。”

“城里姑娘。”

“相信吧。”

“噢,我相信。”

“你去过费城吗?”她放下画板和铅笔,搓着手指。

“从来没有。”

“反正都一样。”吉丁用手指挖着沙子,随后又擦着手。

“不那么热吧?”

“嗯,比埃罗要好。”

“什么都比不上埃罗。”

“噢,当然。你最后一次在埃罗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八年前。”

“八年,嗯。你在八年里都没见过家人。现在恐怕连你母亲都忘了你叫什么了。”

“她早死了。是我爸爸把我们带大的。”

“他该知道你叫什么吧?”

“他知道。当然,他知道。”

“我可不知道。叫什么来着?”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大家都叫我儿子。”

“我想知道你出生证明上的名字。”

“在埃罗是没有出生证明的。”

“那你的社会保险卡呢。那上边也叫儿子吗?”

“不是。那上边叫威廉·格林。”

“就是那个。”

“只是其中一个名字罢了。我还有个名字叫赫伯特·罗宾逊。还有一个叫路易斯·斯托弗。我的驾驶执照上写着……”

“好啦,好啦。可是我不能叫你儿子。‘嘿,儿子。过来,儿子。’让我听起来像个老奶奶。给我一个别的叫法。”

“你挑吧。”

“好吧。我会的。咱们看吧。我需要一个合适的叫法。我知道。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一个我无论如何都要问的问题,最好的名字恰在其中。现在我就问了:‘你为什么不得不逃离埃罗,匆忙得没法参加旧金山人的葬礼,嗯,嗯,菲尔?’这个不错,是法语 ‘儿子’的英语化读法。”

“菲尔不行。叫什么都别叫菲尔。”

“好吧,那还有什么?”

“叫‘糖’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得不逃离埃罗,糖?’”

“好的。‘你做了什么才不得不逃离埃罗,糖?跑得这么快,糖,都没法参加给了你原先那一毛钱硬币的人的葬礼了。’”

“我杀了人。”

实际上他根本不像婴儿,甚至不像个穿着白人西装的乡下土小子。他的头发理过了,他的指甲修过了,可是他曾经住在这栋宅子里,藏在壁柜里,还把他的脸贴上她的头发,用他的下身顶她的裙后,在清淡的古龙水味下面是一个长着蛇一般头发的男人。天气很热。雾蒙蒙地热。是野餐的坏天气。

“我该被吓坏吗?”吉丁问。

“如果你想知道,不该。”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他是谁?你杀的那个男人?”

他站起身,优雅而迅速地摆脱那种困惑。他想,他们总是默认那是个男人。“咱们换一个话题吧。”他说。他的声音很轻柔,在她看来还带点伤感。他说话时眼睛远眺着大海。她想,装的。他在假装懊悔,还以为我会对此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