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15页)

“我痛恨杀人的人,”她说,“所有杀人的人。他们就像婴儿。什么都不懂,却想让大家理解他们,胆大包天,你说呢?”

“杀人不需要胆量。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我并不为你难过,你知道。我想你应该去坐牢。那样你就不会再可怜巴巴地看着大海,心里想着生活对你有多残忍。”

他匆匆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会让他从看海这件主业上分心。 “对不起,”他嗫嚅着,“我没那个意思。我没在想自己。我想的是我杀的那个人。那才叫可怜。”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没有为什么。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我是说,那不是什么正当的理由;那是一场误会。”

“当然了。你不是有意的,对吧?”

“噢,我是有意的,但我本来没想的。我是有意动手杀人,但我没想杀死。我做得过火了。”

“那也不够漂亮。杀,接下来就是死。绝对不帅。”

“是啊。”

“脾气,脾气,脾气啊。”她哼道。

他再次低头看着她,巴不得是一时的脾气。像那样简单,或者像那样可被原谅的事。但是他心里清楚,八年来每逢他看着——在融化的海洋里,在职业介绍所里,在炮火下,在廉价住房的铺位上,他总看得见先是嘴、继而是眼睛的垂死之态。事情本来不该如此,在他还没来得及对她的死感到懊悔时,他就为自己未能在她死时直视她的眼睛而感到惭愧。那是她该得的。是人人都该得的。在他们面对死亡时,应该有人看着、守着他们——尤其是杀人的人。但他却没有那份勇气或怜悯,这让他愧疚难当。

他看着吉丁。这时轮到她凝视大海了。“你杀的是谁?”她问。

“一个女人。”

“我早该想到了,那就是你所能想到的用生命去做的一切吗?杀一个女人?她是黑人吗?”

“是。”

“当然。她当然是。她做了什么?出轨了?”她说这话时居心不善。是哄骗。像是在说“拿走了你的糖果?”

他点了点头。

“哎哟哟。而你呢,据我揣测,准是那种从不看别的女孩一眼的忠诚男友喽。”

“从不。我退伍之后就从来没有过。我搞一点表演——我指的是夜间弹钢琴。一切都算顺顺当当,直到我去了油田。我在萨塔菲尔德交了那个女朋友,来来往往有差不多三个月。后来有一天早晨,我回到家,却……”

“别说了,”吉丁高声叫道,“不用告诉我了。你发现她和别人在一起,就对她开了枪。”

“不。我是说是的。我发现她——是那个样子,可是我没进屋。我转身走了。我坐进车里。我正准备把车开走,你知道,我把车倒回路上,可是我走不了,不能把他们留在那儿,于是我掉转车头,开车穿过房子。”

“你开车轧死了他们?”吉丁的上嘴唇厌恶地翘了上去。

“没有,我只是把那地方碾平了。可是车爆炸了,床起了火。我们那间房子很小,简直是个盒子,我开车穿过了卧室的墙。我把她从火里拽出来,但她没能挺过去。之后他们抓住了我。”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其实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我听说是十三岁。头发都烧光了,但是别的都没事。他们指控我谋杀了两个人。”

他依旧站着,现在低下头看她,注意到她把两条腿缩进了白布裙子下边。他想,她害怕了。在一个小岛上,远离住宅的地方,与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她怕得要命。突然间,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喜欢看她害怕。其中的惬意恰如一只在暖气管上取暖的猫,让他在有安全感的同时狂躁起来。她一直眺望着地平线,两腿始终缩在裙子下面。她是不是在担心我会砍掉她的两条腿,还是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她唯恐我会取出来杀掉?这念头使他又惊又喜,他单膝跪地,柔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我爱你。”

她如牝鹿般飞快地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因为决定不了该被什么激怒而大睁着:被许诺还是被坦白。

“你最好哪样也别做,”她说,“我不想让你爱我,你也别威胁我。别再威胁我了。”

“我没有威胁你。我说过我不会……不愿……”

“你为什么会那么说?你算是什么人?人们都不这么说话。没人这么说。你以为我们在哪儿,丛林里吗?你为什么要说,你不打算杀我呢?”

“嘘……”

“我不会住口的。你不能坐在沙地上平白说出那种话。你想吓唬我吗?”

他想,她气得口不择言。我又让她厌恶了。确实,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脑袋水肿的侏儒。他觉得她是对的。我是疯了。只要我一想说实话,效果总是适得其反,要么就是愚蠢或者让人害怕,而他那张赤裸裸的无可奈何的面孔没法掩饰。“不,等一等。我……我没想吓唬你。我是想安慰你。”

“安慰我?”

“是啊。你把腿收到裙子里,像是害怕我。你不用把腿收起来的。我是说……”

“你在说些什么?”

“你改变了坐姿。”

“你以为我这么坐着是因为害怕?”

“好吧。我错了。可我说那话并不是为了表示,‘也许我能,可我不会的’,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不认为我要或者……我不是一个杀人犯。只有那么一次,我一时气昏了头。我只是不想看着你那样把腿叠进去。我想让你放松,像你原先那样。你刚才很活泼,还用手搔脚踝。”

吉丁看着他,想弄清楚他是那个懂得盆栽花草的人还是那个开车冲进房子的人。

“老实说,”他说,“我无意吓唬你。真的。我生活中可以缺少很多东西,可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收起腿,只是因为我没有被按照法律投进监狱。很多人有的那种生活我都没有,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别再把你的脚也从我面前收回去。”

“你有毛病。”她说。

“没有,我挺好的。”

“不,你就是有毛病。”

“因为我喜欢你的脚吗?”

“你得不到我的脚。”

“我没要求得到你的脚。我只要求看到。”

“我没法这样说话。是个人都不会这么说话。”

“让我看到你的脚。”

“住口。”

“行吗?”

“我说,哈维,亨利,儿子,比利·格林(比利也是威廉的昵称。),我们最好收拾一下,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在她面前稍稍偏右的硬沙地上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放弃了。放弃试图给她留下印象的努力。

“我没有发疯,吉丁。可能有点莽撞,但不是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