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8页)
“你到底要做什么神秘的工作,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到别处去?”
“我的工作就是付账单。”
当时是八月份。吉丁向纽约市立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递交了申请。表格送来以后,她就坐下来填。她很疲惫,看得出来,明显到经纪人都不太找她了。二十五岁的人看起来像二十六岁的,而且她也没有坚持那种可以保持二十岁巅峰状态的养生之道。工作都给了十七岁的少女们。在欧洲,人们喜欢看面貌成熟些的黑人模特儿,但是在美国,模样得像十二岁。不久她就真得给她的老教授打电话了。干模特儿这一行过气得很快——她要使出浑身解数尽快争取,因为她能赚的钱是教书的七倍。她坐在桌边,稍稍出了些汗,正在填儿子的申请表。你会以为他起码会自己做这件事。
儿子盯着她看——她是勤奋又有计划的典范。她不时地问他一个问题,他们商妥在什么地方撒谎,什么地方说真话。他看着她。他想,有一股力量,就在那儿。那是如今和未来的一切力量,可我不需要。她经常提到埃罗,把它说成他的摇篮。仿佛住在那儿不过是儿戏般轻而易举的事。仿佛住在世界一流城市之外的什么地方就只是孩子气的玩意儿。唉,对弗朗西恩谈何容易,对罗莎和他母亲又谈何容易。一点都不容易。在埃罗生活是很艰难的,而且他相信单是想一下那种艰苦,她就吓坏了。她认为在纽约就很苦了,她害怕停滞不前,害怕无事可忙,害怕不得不安静下来,害怕一个人带孩子。他竭力想象,她到五十岁时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会成为特蕾丝吗?或者昂丁?或者罗莎,或者萨莉·布朗,甚至是弗朗西恩?脆弱如同一把锄头,在州立医院里拔光了她的头发。秃头,秃头的弗朗西恩。这就是摇篮。你要费尽长大成人后所拥有的全部力气才能在那儿待下去,活下去,维持一个家。他们不知道州政府给埃罗的资助;在埃罗是没有福利保障的,而失业保险则是充满麻烦的一年,拿不到任何钱。她不停地向他叫嚷什么平等,性平等,就像他认为女人低一等似的。他无法理解。在弗朗西恩被狗咬之前,她在法庭上给他列举了十点,可他依然败诉了。是她的身体素质给她惹了麻烦。她在地里跑步,跑得太快了。几条警犬追踪一个逃犯,因为失去了气味而沮丧,便攻击了她。六十秒钟之后,警察把狗从她身上拉开,把她送回家。那之后她就总是神经质了,嗯,“神经质”是他们大家的叫法。可是,天啊,那姑娘能跑。齐安涅九岁时就能开一辆破旧的卡车,四年之后,他才算会换挡,而她还能像印第安人一样打下一只雉鸡,一些人对她母亲记忆犹新,他们忘不了她还是个少女时是怎么套马的。他的祖母只靠罗莎一个人的帮助就盖起整整一座牛棚。事实上,吉丁睡过觉的那间屋子就是罗莎自己盖的,所以没安窗子。谁要是认为女人低一等,他一定不是北佛罗里达的人。
九月十六日,离注册入学还有两周时间,邮差送来了一份利息单,共计一千二百四十六美元,是她十六岁那年圣诞节时瓦莱里安送给她的四张市政债券的分红。她十分高兴,这笔钱够他交学费了。儿子说不。瓦莱里安供她受教育,好吧,他对那件事无能为力,可他不能让他资助他受教育。吉丁精疲力竭地垂下了双手。
“瓦莱里安不是问题。”她的声音因为重复旧话变得衰弱而黏稠。
这次解救进展不利。她觉得她在把他从那些夜晚的女人手中救出来,那些女人为了一己之私想得到他,想让他在摇篮里感到优越,对他百般迁就;她们想让她尽妻子之能而非无所不能,想让她生养子女而非发挥创意、建立事业。他则认为他在从瓦莱里安手中解救她,瓦莱里安代表的是他们,一伙外人,他们在三百年内扼杀了一个有着数百万年历史的世界。从密克罗尼西亚到利物浦,从肯塔基到德累斯顿,他们把接触到的一切都毁灭殆尽,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海岸线和自己的森林。即使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创造了一些善良而有人性的东西,他们也要居心叵测地保护起来,不让自己掠夺成性的孩子们染指,更不消说一个外来者了。人们互相拉扯着离开地狱的咽喉——它的顶端。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它公认或是理应呈现的模样。一个人有过去,另一个有将来,每个人都承担着文化的责任,用自己的双手来拯救自己的民族。被妈妈宠坏了的黑种男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成熟吗?传承文化的黑种女人,你传承的是谁的文化?
“没错。”他说,“问题不在于瓦莱里安,在我。把它解决了吧。有我或者没我,问题都要解决,因为它不会去任何地方。你把我当作耻辱竭力掩饰,你的孩子会割开你的喉咙。欧洲的那个男人,你想嫁的那个人呢?去和他生孩子吧。那可能更适合你。然后你就可以去做你们这些女人常做的事:照顾白人的孩子。喂养、疼爱、照顾白人的孩子。你们就是为此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就是你们终生期待的。所以给那个白人生孩子是你的工作。你们做这样的工作已经两百年了,还可以再做两百年。压根就没有什么‘种族间’通婚。只是表面看来如此罢了。人们不会混合种族,只会摒弃或者挑选。但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有了白种男人的孩子,你就选择了做又一个保姆,只不过你是亲生母亲,因为你用子宫孕育过那孩子,而且你还在继续照看白人的孩子。胖也罢,瘦也罢,蓬着头也罢,戴假发也罢,当厨子或者做模特儿也罢,你照看的都是白人的孩子——这就是你做的事,你没有白种男人的孩子可照看时就养一个——从黑种男人给你的孩子里找一个。你把黑人婴儿变成白人婴儿;你把你的黑人兄弟变成白人兄弟;你把你的男人变成白种男人,而当一个黑种女人照我的本色、我真正的属性来对待我时,你却说她惯坏了我。你以为我不肯做那些公司的烂事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什么都做得来!任何事!但是如果我做那类工作,我会遭天谴的!”
她看着他,当他看到她黑貂般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那美妙的嘴唇厌恶地噘起来时,他扯开衬衫,说:“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从我眼前滚开。”
“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又短又中肯。”
“别碰我。你别碰我。”
“从前有一个农夫,一个白人农夫……”
“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有这么一个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农场。一只野兔。一只野兔来了,吃了他两三棵……呃……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