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8/9页)

“从那儿下来吧,黑鬼!”麦肯的声音仍然很大,不过有点声嘶力竭了。

“而你,你这个长不大的狒狒,”说着,他竭力要指向麦肯,“你最坏了。你该杀,你真的该杀。你懂得为什么吗?好吧,我来告诉你。我知道为什么。大家……”

波特在窗户里瘫倒在地,嘴里咕哝着“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就昏昏入睡了。他睡熟之后,滑膛枪从手中溜下来,磕磕碰碰地滚过屋顶,落到地面,响起一声爆炸,子弹嘶嘶地穿过一个看热闹的人的鞋,把路边停着的一辆喷漆剥落的“道吉”车的轮胎炸出一个洞。

“去给我收款。”麦肯说道。

“我?”弗雷迪问道,“万一他……”

“去给我收款。”

波特正鼾声大作。虽然外面响了一枪,又让人掏了口袋,他仍然像个婴儿一样沉睡不醒。

等到麦肯走出院子,太阳已经在面包公司的后面消失了。他感到又累又烦,沿着十五号路走着,经过了他的另一处房产,抬头一看,只见房子的剪影融在颤抖的暮霭之中。他的房产东一处西一处地在四外伸展开来,犹如一个个蹲伏着的鬼影,戴着风帽,露出眼睛。他不喜欢在这种光线中注视自己的房产。白天这些房子能够让人放心地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似乎一点都不属于他——事实上,他感到似乎这些房子彼此之间结成联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个既无财产又无土地的流浪汉。由于这种孤独感,他决定抄近路回非医生街,尽管这么一来,他得路过他妹妹的家。他相信在夜幕中走过她的门口是不会被她注意到的。他穿过一个院落,沿着一道篱笆走向宝贝街。派拉特就住在这条街上的一座狭窄的平房里。平房的地下室好像是升出地面,而不是深入地下的。她的房子里没电,因为她不想付电费,也没有煤气。晚上她和她女儿用蜡烛和煤油灯来照亮房间;她们用劈柴和煤来取暖做饭;从井里抽水,经过一条水管,流进厨房,再流进一个渗水池。她们的生活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说明,“前进”无非是一个意味着沿街稍稍走远一点的字眼。

她的住房坐落在人行道之外八十英尺远,背后是四棵高大的松树。她把树上的松针用来作褥垫。看到松树,使他回想起她的嘴巴: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多么喜欢嚼松针啊!结果,即使在那时,她的嘴里就有一股树林的味道。整整十二年,她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在他们的母亲死了之后,在没有肌肉收缩和迅速流动的羊水的压力下,她自己挣扎着出了母亲的子宫。当年,兄妹相依为命,哥哥知道妹妹的肚皮上没有肚脐的凹坑,和后背一样光滑坚实。由于她没有肚脐,人们都相信,她不是通过正常渠道来到人间的,她从来没有在由结缔组织细管连上人类营养可靠源泉的那个温暖而有液体的地方躺着、浮动或生长过。麦肯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他当时在场。他看到了当他母亲的两条腿垂下去时接生婆的眼神,也听到了当胎儿自己从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毫无作为的血肉之洞中,身后拖着脐带和胞衣,头前脚后地一点点爬出来时接生婆的叫声——大家都以为小家伙已经死在肚子里了呢。不过,其余的事倒是真的。新生儿的脐带被剪断之后,剩下的残根就萎缩,脱落,一点没留下原来长过脐带的痕迹。当他这个小男孩照顾这婴儿妹妹时,他觉得这同一个人秃头一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到他十七岁时,和她无可挽回地分了手,开始踏上追求财富的道路,这会儿他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没有一个人的肚皮像她那样了。

现在,他走近她的院落,心中相信黑暗会使屋里的人谁也看不到他。他走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向左边看一眼。可这时候,他听到了音乐声。她们在唱歌。全家三口人都在唱:派拉特、丽巴,还有丽巴的女儿哈格尔。他看不到大街上有人,人们都在吃晚饭,舔着指头,吹着咖啡,肯定都在聊着波特的越轨行为和麦肯对顶楼上这个野人的无所畏惧。城里这一地段没有路灯,只有月光为行人指路。麦肯继续走他的路,尽可能不去听那追随着他的歌声。他迅速地走到马路的一处地方,这里乐声传不到了。这时他看到了一幅像是印在明信片背后那种图画的景象,就在他要去的前方,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他的妻子窄窄的、挺直的后背,他那两个由于天长日久的思慕而变得干瘪的女儿,还有他的儿子,他只是在他的谈话构成命令或批评时,才对儿子开口。“喂,爸爸。”“喂,孩子,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去。”“我发现了一只死鸟,爸爸。”“别把那玩意儿带到家里来……”在那幢房子里是没有音乐的,可他今晚却刚好想听一点音乐——从他当年最早照顾过的人那儿听一点音乐。

他转回身,慢慢朝派拉特的房子走去。她们在唱一支曲子,派拉特担任领唱,另两个人附和着唱出一个短乐句。派拉特是浑厚的女低音,丽巴是高亢的女高音,配合着旋律,还有今年该有十岁或十一岁的哈格尔,是个女孩子的柔软的童音,这三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磁石吸引地毯上的图钉一样把他拉住了。

麦肯向这歌声屈服了,向近处移动了一下。他不想同她们谈话,也不想让她们看见,只想听一听也许再看一看这祖孙三人,她们唱出的歌声使他想起了田野、野生的火鸡和长斑点的野兽。他尽可能轻地踏着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向闪动的蜡烛光最暗的侧面窗口,往里边偷偷地窥视。丽巴正在用菜刀或者是弹簧折刀剪脚指甲,她的长脖子几乎要弯到膝盖上了。那个小女孩哈格尔正在编发辫。而派拉特背向着窗口,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她正在锅里搅拌着什么,大概是酒浆。麦肯知道她搅拌的不是什么吃的东西,因为她和女儿、外孙女像孩子一样吃东西,想什么就吃什么,从来没有安排过、斟酌过或端到桌上过什么饭食。桌上也没堆着什么采摘来的东西。派拉特可能烤点热面包,谁想吃的时候,就把面包抹上些黄油往嘴里一放。也可能有些酿酒剩下的葡萄,要不就吃上一连几天的桃子。要是祖孙三人中有谁买来一加仑牛奶,她们就喝牛奶,直到喝光为止。要是另一个人弄来半蒲式耳(英制固体容积单位,一蒲式耳相当于八加仑,约合三十六升。)西红柿或是十几穗玉米棒,她们也就吃这些东西,直到吃光完事。她们有什么,碰上什么或者馋什么,就吃什么。她们卖酒赚来的钱就像大海里的水遇上一阵热风一样挥发掉了——花在给哈格尔买冒牌珠宝,丽巴买礼物给男人,还有他不了解的各种名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