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7/11页)

“你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就得对付全部事实。”他父亲刚才是这么说的。我能不能无需知道一切就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呢?“在你挥拳之前,最好还是装点理智在脑子里。”好吧。什么理智呢?就是我妈妈抱住她爹不放,就是我外祖父是个浅黄肤色的黑鬼,他嗜好乙醚并痛恨黑皮肤。要是这么着,他干吗要让你跟他女儿结婚呢?是为了可以霸占她而遮过邻居的耳目吗?你是不是曾经当场捉奸呢?没有。你无非只是感到有什么事你不能插手。可能是医生的钱。他不让你插手他的钱,对吧?而她的女儿也不肯帮助你,对吧?于是你就琢磨父女俩一定是在手术台上凑到一块了。要是他当初把那四个银行的存折都给了你,随你去用,让你买下艾利·拉卡瓦纳铁路,他也就可以对她随心所欲了,对吧?他可以直接来到你的床上,你们仨就可以滚作一团,他可以抓住一个奶头,而你就抓住……另……一个……

奶娃走着走着一下站住不动了。他的脖子上冒出了冰冷的汗珠。行人推搡着他,想越过这个挡路的孤独的汉子。他记起了什么,或者说相信自己记起了什么,也许他以前梦见过,现在记起来的正是那梦。画面变换着。那两个男人和他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每人叼着一个奶头,但这画面破灭了,跟着又出现了另一幅。那是这间绿色的房间,是一间很小的绿房间,她母亲坐在里面,敞开上衣,露出乳房,有个人正在吃奶,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是这么回事吗?是怎么回事?我母亲喂我奶。做母亲的都给婴孩喂奶。为什么要出汗呢?他又开始往前走了,也不注意别人推着他走过,还用厌烦的、绷紧的面孔对着他。他想再多看几幅画面,可是看不到了。接着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知道是同那画面有关的。笑声。有些他看不见的人,正在房间里哈哈大笑……笑他,也笑他母亲,而他母亲感到羞愧了。她低垂下眼睛,可是不去看他。“看着我,妈妈。看着我。”可她还是不看他,这时笑声更响了。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是不是他尿了裤子?是不是因为他一边吃奶一边尿了裤子,他母亲才感到羞愧的?什么裤子呢?那时候他没穿裤子,他裹的是尿布。婴孩把尿布尿湿是常有的事。他为什么会觉得他穿着裤子呢?蓝色的裤子,腿腕还箍着松紧带。小小的蓝色灯芯绒灯笼裤。他为什么要穿这种裤子?是不是为了这个那人才笑他?就因为他是个小婴儿却穿着蓝色灯笼裤?他看到他自己站在那里。“看着我,妈妈。”他能想到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请看着我,妈妈。”他站着?他还是个小婴儿呢,让母亲抱在怀里喂奶,他还站不起来呢。

“我站不起来。”他说出声音来了,并且朝一个商店橱窗走去。窗玻璃里映出他的面孔和竖起的外衣衣领,现在他明白了。“在我已经会说话、会站着、能穿灯笼裤的岁数,我母亲还在喂我奶。有人瞧见了,就笑起来了,而——而这就是他们管我叫奶娃的起因,所以我父亲从来不这么叫我,母亲也从不这么叫我,可是其余的人都这么叫。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为什么会忘呢?在我已经能用杯子喝牛奶、阿华田饮料,以及各种各样这类东西时,她还要无缘无故地给我喂奶,也许她会跟她父亲干出什么事来吧?”

奶娃闭上两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街上的行人更拥挤了,他们都朝着他来的方向走去,一个个走得都很匆忙,不断碰撞他。过了一阵,他注意到没人在马路的另一边行走。街上没有车辆,路灯亮了,夜已经来临,可是马路对面的便道空无一人。他转过身来看看人流涌去的方向,可是除去在黑夜中不断向前涌去的后背和帽子之外,看不到什么。他再次看看非医生街的另一边,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一个戴便帽的男人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碰了一下那人的胳膊,问道:“大伙儿干吗都在街道这边走呢?”

“你自己看嘛,伙计。”那人急匆匆地说着,又跟着人流往前走了。

奶娃接着走,还是朝城南方向,心里始终没有想过一次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横越马路,到没人走的对面去。

他相信自己在冷静、清醒地思考。他从来没爱过自己的母亲,不过心里一直清楚,她是爱他的。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理应如此嘛。她对他的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爱,那种他甚至不必去争取也不配享受的爱,在他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现在这种爱已经解体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谁喜欢他,就为他这个人本身而喜欢他。他到那酒馆去(在他同他父亲谈话之前)看来是原本指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疼爱的延伸。不在于派拉特和丽巴体现了如他母亲一般的主动疼爱,而在于她们毫不迟疑地承认他,并且百般亲切,毫不见外。她们对他也很认真。她们问他问题,思考他的应答,如果谈的是重大事情,就会嘲笑他或同他争辩。他在家中的所作所为都得到母亲和姐姐们的默认(或是父亲的冷淡与责备)。而酒馆里的女人们对什么事都不冷淡,但也不理解。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对她们都挺新鲜,她们听着他说话,就像眼睛明亮的渡鸦,急切得周身颤抖,努力领悟和解释宇宙间各种响声。现在他盘诘着他们,盘诘着所有的人。他父亲先是沿墙爬行,后来又上楼来告诉他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母亲不再是一个只知疼爱独子的母亲,而给描绘成一个猥亵淫荡的孩子,只要有男性在身边——不管是她父亲还是她儿子,就要耍起肮脏的把戏。甚至他的两个姐姐,本来是他知道的一切女人中最宽容随和的,现在也改变了外貌,让红黑两色粉尘染了眼圈。

吉他到哪里去了呢?他得找到这个从不使他失望的明智的朋友。除非吉他跑到外地去了,他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

他第一站就来到托米的理发馆,果然不虚此行。吉他正和几个人待在那里,一个个或倚或靠,可是全都在倾听着什么。

当奶娃走进理发馆,从背后认出吉他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嗨,吉他!”

“嘘!”“铁道”托米说。吉他转过头来,冲他使眼色让他进去,可是别出声。他们正听着广播,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摇头。过了好一阵,奶娃才弄明白他们一个个如此紧张的原因。在密西西比州桑芙乐尔县,有一个黑人小伙子被肢解身死。凶手是谁,已经昭然若揭——那些下手的人已经毫无顾忌地大吹大擂过了——动机何在,也已不言自明。那个小伙子曾经对一个白种女人吹口哨,而且还毫不否认确曾同几个白种女人睡过觉;他是北方人,去南方旅游的,名字叫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