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1/12页)
“你想过去干吗呢?”他问道。
“干活。”
“你甭想在那儿干活。”他说。
“为什么?”
“那些人紧紧地抱成一团。”
“让我搭船过去吧。我会付钱的。”
“多少钱?”
“五分。”
“伟大的耶稣!上船吧。九点三十分回到这儿来。”
岛上有二十五到三十户居民,等到派拉特解释清楚她不怕干活,只是不喜欢大陆和城市的束缚时,他们接纳了她。她在那儿干了三个月,锄地、捕鱼、犁地、播种、在酿酒场帮工。她认为她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她的肚皮治好。这是真的。这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她在岛上的一家人里找到一个情人,并且成功地不让光线直接照到她的肚皮上。她还成功地怀了孕,使岛上妇女大为惊诧的是——她们认为她们的男人是世界上最称心如意的,出于这一理由,岛上居民主要是内部通婚——派拉特居然拒绝和这个男人结婚,尽管他很希望娶她为妻。派拉特担心她无法永远对她丈夫保住肚皮的秘密,而他一旦看到她那没有肚脐的肚皮,就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作出反应。然而,尽管他们发现她的决定十分难以相信,也没人要她走。他们随时观察着她,等到临产日子接近了,就让她干些又少又轻的零星活儿。到她生下一个女婴时,那两个接生婆为她腿裆那儿的事情忙个不停,根本没留心她平滑鼓胀的肚皮。
这个新当母亲的女人要查看自己女孩的第一件事就是肚脐,看到婴儿有肚脐,她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想起了装在耳坠里她自己的名字当初是怎么起的,分娩后九天时间一到,就向一个照顾她的女人要一本《圣经》。她们说,这岛上倒有一本赞美诗集,可没有《圣经》。谁要是想做礼拜,就得到大陆上去。
“你们能告诉我一个给女孩子起的《圣经》上的名字吗?”
“哦,那可太多了。”她们说,就滔滔不绝地数出了一大堆女孩名字,她从中选了丽贝卡,小名就叫丽巴。
丽巴才刚刚出生,派拉特就想起了她父亲。生完小孩后,她变得十分郁闷孤独。小孩的父亲没被准许来看她,因为她还没有“痊愈”,有这婴儿在身边,她有些欢乐的时刻,但也度过了一些忧郁孤凄的光阴。她父亲明白无误地对她说:“唱。唱。”后来他又弯腰进来,靠在窗台上说:“你不能就这样飞走了而丢下一具尸体不管。”
派拉特对他告诉她的话明白得一清二楚。她开口美美地唱起歌来,立即把自己从黯淡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她也听明白了,他在告诉她回到宾夕法尼亚,把她和麦肯杀掉的人留下的一切都收集起来。(虽然她事实上并没动手,但这无关紧要,她是他哥哥的行为的一部分,因为当时她和哥哥是不可分的。)小孩六个月的时候,她要求小孩的奶奶照管孩子,就离开小岛去宾夕法尼亚。他们劝她别去,因为冬天就要到了,但是她没理睬。
一个月以后,她带着一个口袋回来了,她从没对人谈起过袋里装的是什么,这样,她的财产里除去地理书、石子和两轴线,又增加了这个口袋。
丽巴两岁的时候,派拉特感到坐卧不宁。似乎她的地理书要她走遍全国,让足迹踏遍那印成粉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或绿色的各州。她离开小岛,开始了持续二十来年的流浪生活,直到丽巴有了孩子。再没有一块土地像小岛那样了。同一个男人有了长期关系之后,她又找了另一个,可是再也没有哪个男人像岛上那男人一样了。
过了一阵子,她不再为她的肚皮担忧了,也不再试图隐瞒这个事实。在她看来,虽然男人操没有胳膊的女人、一条腿的女人、驼背的女人和瞎眼的女人、喝醉酒的女人、带剃刀的女人、女侏儒、小孩子、罪犯、男童、绵羊、狗、山羊、居民,相互之间,甚至某些植物,但是他们不敢操她——一个没有肚脐的女人。他们一眼望见她那和脊背没两样的肚皮,就会僵了;要是她刚好脱得精光,径直冲他们走去,故意给他们看她那和膝盖一样光滑的肚皮,他们甚至会变得没性欲,变得不中用。
“你是什么?是美人鱼还是什么?”一个男人曾经惊叫着,匆忙去穿自己的短袜。
这使她遭到孤立。已经没了家,又进一步受到她同族人的孤立,因为,除去岛上那种至亲般的幸福,其他任何消遣和娱乐都没她的份:无论是婚礼上的伙伴关系,还是忏悔时的友好情谊,乃至黑人区的宗教联系。男人蹙额皱眉,女人悄声窃语,还要把孩子推到身后。即使跑码头在路边撂地的杂耍班子都不会收留她,因为她的畸形缺乏那种重要成分——奇形怪状的样子,确实没有什么让人可看的。她的欠缺固然自有吓人及新颖之处,可也有造成威胁的不足之处。要把好奇变成节目,还需要让人们熟悉、传播,还得经过一段时间。
派拉特终于生气了。尽管严重的无知无识拖累了她,可她一点都不笨。当她意识到她目前和将来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陷入的处境,就抛掉了已有的一切设想,彻底从零开始。第一步,她剪短了头发。这是一件她不愿再去想的事情。然后,她着手处理今后怎样生活和什么对她才有价值的问题。我什么时候高兴,又是什么时候哀伤,其中的区别是什么?要活下去,我要懂得什么?世界上什么才是真的?她的思绪穿过曲折街巷和羊肠小路,尽管有时到达一个深邃的境地,其他时候则只有三岁孩童般的发现。通过这种新奇或许普通的对知识的探索,她的努力集中到一个信念:既然死亡于她不造成任何恐惧(她时常同死者交谈),她知道她已经无所畏惧了。这一点,连同她对处于困境的人们的客观同情,一方面使她成熟,另一方面——她补足和掌握了知识的结果——只能使她局限于精心策划以符合社会需要的黑人世界。她的服饰可能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但她尊重别人在个性上的要求——他们对此都非常认真——却可以使人们对她的看法得到平衡。她盯着人看,而在那个时代,直视别人的眼睛,在黑人当中被认为是最粗暴不过的行为,只有大人对孩子,孩子之间或者面对某些歹徒时才能这么看——不过她从来不做不礼貌的观察。她忠于她血管中流动着的棕榈油,在同客人客套或开始谈论生意之前,从来都先招待饮食。她放声大笑,可是从不微笑。自从瑟丝给她端来樱桃酱当早点,到一九六三年六十八岁时,她再也没有落过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