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0/18页)

“哦,上帝,没错。可我告诉她,上帝赐予的最后还要收回。那根本不是她的过错。她做的蜜桃馅饼很好。可她认定了就是馅饼的原因。我觉得她的想法没错。”

“嗯,她不该为这事内疚。她只是做了我们大伙儿都会做的事情。”

“是啊。我也正要包起甜面包呢,没准儿也会害了人家。”

“我不觉得。甜面包成分单纯。可是馅饼对病人来说就太不好了。我奇怪吉米怎么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她就想让别人开心。你知道她的为人。她太好了。”

“我说也是。她留下什么东西了没有?”

“连块手绢都没有。房子是克拉维尔镇的几个白人的。”

“哦,是吗?我以为是她的房产。”

“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我听说保险公司的人跟她哥哥谈过了。”

“总共给多少钱?”

“八十五块,我听说。”

“全部?”

“这点钱够让她入土吗?”

“看样子不行。去年四月我爸死的时候花了一百五十块。当然,我们什么都讲究。看来吉米的亲戚可能得凑点钱了。那个给黑人送葬的司仪给钱少了可不干。”

“真可怜。她交了一辈子保险金。”

“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孩子怎么办?他上哪儿去?”

“谁也找不到他妈,所以吉米的哥哥要把他带到自己那儿去。听说他那地方挺好。室内厕所什么的都有。”

“那挺好。他像个善良的基督徒。那孩子也需要男人来管教管教。”

“葬礼什么时候开始?”

“两点钟。她得在四点下葬。”

“宴席在哪儿办?听说艾丝想在她家里办。”

“不,在吉米家。她哥哥想这么办。”

“规模可能挺大。大家都喜欢老吉米。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时肯定会想念她的。”

庄严凄美的葬礼过后是愉快喧闹的丧宴。那感觉就像街头悲剧,高度规范的正式结构中的不少边边角角里又塞进自发的表演。死者就是悲剧的主人公,而幸存者都是无辜的受害人。在牧师的带领下,送葬者齐声颂扬神的万能,一节节反复高唱着礼歌,哀伤生命的消殒,惊叹于上帝之道和经由墓园而恢复的自然秩序。

因此,宴席象征着狂欢、和谐、对事物脆弱性的接受与对苦难终结的喜悦。象征着欢笑、解脱以及对食物的深深欲望。

乔利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姨婆已经不在了。一切都那么有趣。甚至到了墓地,他都只觉得很新奇。在教堂里,轮到他向遗体告别时,他伸出手想摸一下,看看是否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冰冷。可是他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吉米姨婆看上去是那么安详,去惊扰这样的安详似乎不妥。在别人的哭号声中,他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双眼干干的,心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努力哭泣。

回到家里,他随心所欲地加入了欢闹,享受着自己的真实感觉—某种狂欢节般的心情。他大吃大喝,感觉好得想试着去认识一下他的表兄弟们。照大人们说,他们到底是不是他的表兄弟还有待确定,因为奥维只是吉米同父异母的哥哥。乔利的母亲是吉米妹妹的女儿,那个妹妹是吉米父亲第二次婚姻所生,而奥维则是第一次婚姻所生。

其中一位表哥让乔利格外感兴趣。他大约十五六岁。乔利走出去时,看见那小伙子正跟别的几个孩子站在吉米姨婆以前经常用来煮衣服的大盆旁边。

他大着胆子,试探性地招呼了声“嗨”。他们回应了一声。那个十五岁的杰克递给乔利一支烟卷。乔利接过烟,伸长胳膊把烟头凑到火柴上去,而不是把烟放在嘴里用火去点,为此大家嘲笑了他。他觉得很没脸面,把烟卷扔在了地上。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在杰克面前重新证明自己。因此,当杰克问他是否认识女孩子时,乔利说:“当然了。”

乔利认识的所有女孩都在宴席上,他指了指后门廊上一群站着闲聊的女孩。达莲娜也在里面。乔利希望杰克不要看中她。

“咱们找几个出去散步吧。”杰克说。

两个男孩慢悠悠地朝门廊走去。乔利不知如何下手。杰克把两条腿跨在摇摇晃晃的门廊栏杆上,就那么坐着凝视远方,好像对女孩们全然不感兴趣。其实他在让她们好好打量自己,同时又在谨慎地评估着她们。

女孩们装作压根儿就没看见两个男孩,继续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很快,她们的闲聊变得刻薄起来,相互间的温柔打趣被尖酸所取代,变成了某种严肃的取笑。这让杰克捕捉到某种信号:女孩们开始对他有反应了。她们感觉到了他的男性气息,正为引起他的注意而较劲。

杰克离开栏杆,径直向一个叫苏可的女孩走去,她在取笑中表现得最为尖酸刻薄。

“想带我到处看看吗?”他甚至都没有微笑。

乔利屏住呼吸,等着苏可呛杰克。她在这方面非常在行,是出了名的利嘴。让他大为意外的是苏可竟爽快地同意了,甚至连眼帘都低垂下来。乔利鼓起勇气,转身走到达莲娜跟前说:“一起走走吧。我们就到溪谷那边。”他等着达莲娜板起脸来说不,或者说干吗之类的话。乔利对她的感觉很大程度上还是害怕—既害怕她不喜欢自己,又害怕她喜欢。

他的第二种害怕化作了现实。她笑着从陡斜的三级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跟前。她的双眼充满怜悯,乔利想起自己是死者的家属。

“如果你想去,”达莲娜说,“可不能走太远。妈妈说我们得早点离开,天快黑了。”

他们四个走了。另外几个男孩也来到门廊上,打算跳起同样兼具敌意、冷漠和绝望的求偶之舞。苏可、杰克、达莲娜和乔利穿过几户人家的后院到达一片开阔地带。他们跑过这里,来到一条干涸的河床上,两边绿树成行。这次散步的目标是野葡萄园,那里长着圆叶葡萄。葡萄还很青涩、坚硬,还不够甜,可依然被放入口中。他们谁也不想—至少当时不想—吃到葡萄里轻易流出的深红汁液。那种克制、矜持,那种尚未展开的憧憬中的甜蜜,比起完全成熟的葡萄,更让他们感到兴奋。终于,他们的牙齿无法忍受了,两个男孩便开始向女孩扔葡萄取乐。他们细细的孩子气的黑胳膊扔葡萄时在空中画着G的谱号。追逐中,乔利和达莲娜离开了溪谷口。当他们停下来喘气时,已经看不到杰克和苏可了。达莲娜的白布裙上染满了葡萄汁。头上那只蓝色的大蝴蝶结松开了。夕阳中的微风吹得发带不停地飘动。他们都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松树林边又绿又紫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