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9/18页)

“把便盆和粪便全都埋了。”她对那几个女人说。她又对吉米姨婆说:“你肚子着凉了。喝点热汤,不要吃别的。”

“会过去吗?”吉米姨婆问,“我会好起来吗?”

“我想会的。”

默迪尔转身走出屋子。牧师把她扶上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家。

那天晚上,女人们端来各种各样的汤,有黑豆汤、芥菜汤、白菜汤、甘蓝汤、萝卜汤、甜菜汤和绿豆汤,甚至还有滚烫的猪头肉汤。

过了两个晚上,吉米姨婆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艾丽丝小姐和盖恩斯太太来探视,都说她好多了。三个女人坐一块儿聊起她们曾经遭遇的种种苦痛,治好或者减轻的疾病,哪种疗法管用。话题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吉米姨婆的身体状况上。她们反复地谈论病因、怎样做本可以避免染病,还夸赞默迪尔从不失手的医术。她们的声音混合成一曲缅怀痛楚的哀歌,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和声复杂多变,音调虽不平稳,但对痛苦的咏叹始终如一。她们把对疾病的回忆紧紧搂在胸前,在说起以往经受的痛苦时舔唇咂嘴,津津乐道:生产、关节炎、喉炎、扭伤、背疼、痔疮等等,以及在地上四处活动—收割、扫除、搬抬、跳跃、蹲跪、捡拾—的过程中落下的伤痛,并且总是不忘贬低年轻人。

可她们也曾年轻过。那时,腋下与臀部的味道混合成迷人的麝香气息;眼神躲躲闪闪,嘴唇松弛,纤细的黑脖子上的脑袋灵巧转动的姿态只有母鹿可以比拟。她们发出的笑声好像能触碰到人,而不仅仅是种声响。

然后她们长大了—从后门慢慢溜进生活,开始成熟。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居高临下地对她们发号施令。白人妇女说“去干这个”。白人孩子说“把那个给我拿来”。白人男子说“过来”。黑人男子说“躺下”。不会差遣她们的只有黑人孩子和她们自己。但是,她们忍受着这一切,同时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新塑造着这一切。她们替白人打理家务,并且十分清楚这点。当白人男子殴打她们的男人时,她们负责清洗血迹,回到家里还要遭受被打者的虐待。她们一只手打孩子,另一只手又为他们偷东西。她们的双手既能砍倒大树,又能剪断脐带,既能拧断鸡脖子、屠宰肥猪,又能悉心照料非洲紫罗兰,让它们花繁叶茂;她们的双臂既能将成捆成袋成包的东西装上车,又能摇着婴儿入睡。她们既能轻轻地把饼干拍成天真无邪的易碎的椭圆形,也能为死者穿上寿衣。辛苦劳作一天后回到家里,她们像梅子般依偎在自己男人的怀中。她们骑在驴背上的双腿同样也能骑在男人的胯上。区别无非如此。

然后她们开始老去。脊背弯了,体味臭了。她们蹲在甘蔗田里,趴在棉花地里,跪在小河边上,扛着整个世界。她们把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又要照顾孙子。她们如释重负般用粗布缠住头,用绒布裹住乳房,把舒适的毡鞋穿在脚上。她们不再有任何肉欲和哺乳的渴望,同时也不再被泪水与恐惧侵扰。她们可以走在密西西比的大街上、佐治亚的小巷里、亚拉巴马的田野里,再也不会受到骚扰。老到这份儿上,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脾气。对生活厌倦到期盼死亡的到来,冷静到可以接受生活的痛苦并无视它的存在的地步。事实上,她们最终获得了自由。这些黑人老妇的毕生都凝结在眼睛里—浓缩着悲伤与幽默、狡黠与平静、现实与幻想。

她们闲聊到深夜。乔利先是听着,然后渐渐困倦了。悲伤的催眠曲笼罩着他,摇晃着他,最后麻痹了他。睡梦中,从姨婆便盆里发出的骚臭味变成了马粪健康的气味,三个女人的声音汇成了口琴般愉悦的音符。睡梦中,他感觉自己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搁在两腿中间。睡梦中,他的生殖器变成了一根长长的桃木拐杖,被默迪尔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

一个湿漉漉的星期六夜晚,吉米姨婆感觉没有力气下床,艾丝·福斯特就给她端来一份蜜桃馅饼。老太太吃了一块。第二天早上乔利进屋去倒便盆时,发现她已经断气了。她的嘴巴松弛成O形,那双长着男人般硬指甲的双手已经平摊开来,现在可以舒服地放在床单上了。她睁着一只眼睛盯着乔利,好像在说:“孩子,端便盆时可抓牢了。”乔利望着她,一步都迈不动,直到一只苍蝇飞落在她的嘴角。他气冲冲地把苍蝇轰走,然后又凝视了一番那只眼睛,与它道别。

吉米姨婆的葬礼是乔利平生参加的第一次葬礼。作为家庭成员,逝者的亲属,他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女人们把房子打扫干净,把所有东西都拿出去通风,通知了所有相关人员,为一生未婚的吉米姨婆缝制了一件像是婚纱的白裙子,让她穿着去见基督。她们甚至还为乔利做了一套深色西装、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领带。一个女人的丈夫还给乔利剪了头发。他处在精心呵护的包围中。谁也不跟他说话,也就是说,大家依然像对待孩子般对待他,从不邀请他参与严肃的谈话,然而他们为他设想了许多他实际上不曾奢望过的事:端上来的饭菜,木盆里的热水,熨过的衣服。守灵时,大家允许他睡觉,把他抱上床。一直到了姨婆死后的第三天—送葬的那天,他才与别人分享了这份荣耀。吉米姨婆的亲属从附近的镇子和庄园赶来。包括她哥哥奥维和他的老婆孩子,以及很多表亲。不过,乔利仍然是主角,因为他是“吉米的宝贝”,她生前最后一个疼爱的人,而且“是这个孩子发现她过世的”。女人们流露出的关切,男人们拍他脑袋的动作,都让乔利高兴,那些甜言蜜语让他痴迷。

“她是怎么死的?”

“艾丝的馅饼害的。”

“这话从何说起?”

“她好端端的,头一天我还见过她。她让我带点黑线过去,说要给那孩子缝些东西。我应该意识到她要黑线是个坏兆头。”

“那当然。”

“跟艾玛一模一样。记得吗?她一个劲儿地要线。当天晚上就死了。”

“是啊,唉,她非要不可。老是提醒我。我告诉她家里还有点儿,可是不成,她就要新线。所以,就在她躺在床上快要死了的那天早上,我打发莉尔·琼去买了些。我盘算着赶紧把线和一块甜面包给她送过去。你知道她有多喜欢我做的甜面包。”

“当然知道。她经常夸你做的面包。她可真是你的好朋友啊。”

“我信这话。我还没穿好衣服,萨莉就闯进门来大喊,说乔利上艾丽丝小姐家告诉她吉米死了。跟你说,我差点儿没晕倒在地。”

“估计艾丝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