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8/18页)
“可是那样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大多时候我还没醒来他就硬塞进去了,等我醒来他已经完事了。其余时候我根本没法靠近他那弥漫着酒臭味的身体。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主会眷顾我的。我知道他一定会的。我知道他一定会的。何况,这个古老的地球会怎样已经无关紧要,某一日光芒定会普照。唯一让我怀念的是那道彩虹。不过,正如我说的,对此我已经不怎么回味了。”
看啊那是爸爸他又高又壮爸爸你愿意跟
简玩吗爸爸微笑了微笑吧爸爸微笑吧微
乔利出生只有四天的时候,被母亲用两块毯子和一张报纸裹着,放到了铁道边的垃圾堆上。幸亏他的姨婆吉米看见外甥女拿着个包袱从后门出去了,这才救了他一命。姨婆用磨剃刀的皮带抽了他母亲一顿,从那以后再也不许她靠近这个孩子。吉米姨婆一手把乔利拉扯大,有时在给乔利讲述救他的经过时还挺津津有味。他从姨婆的话判断,他母亲的脑子似乎不太对劲儿。可他始终没有机会证实,因为被皮带抽打之后她就逃走了,那以后再也没人听到过她的音讯。
乔利对自己被救心存感激。但偶尔也不这么想。有时他看着吉米姨婆用手指抓甘蓝菜吃,嘬着那四颗大金牙;或者闻到围在她脖子上的橡胶药袋的臭味;或者她在冬天为了暖和,让他跟自己睡一块儿,他看见她睡袍里干瘪皱巴的乳房时—这时他就会想当年索性死了是不是更好:掩埋在汽车轮胎中,头顶佐治亚州灰暗的天空。
上了四年学后,他才鼓起勇气问姨婆他的父亲是谁,住在哪里。
“我想应该是富勒家那小子,”姨婆说,“那时他经常过来晃悠,不过在你出生之前他就没影了。我想他去了麦肯。不是他就是他弟弟。没准儿他们俩都有份。我听老富勒说起过。”
“他叫什么名字?”乔利问。
“富勒,傻瓜。”
“我问的是他的名字。”
“哦,”她闭上眼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想不起来了。萨姆,是吗?对,萨缪尔。不对,不对,不是。叫萨姆逊。萨姆逊·富勒。”
“为什么不给我起名叫萨姆逊呢?”乔利的嗓音压得很低。
两年后他退了学,在泰森饲料和种子店找了份工作。他负责清扫、跑腿儿、给麻袋过秤,以及把货物抬到大车上。有时,他们派他跟车夫一块儿赶车,车夫是个叫布鲁·杰克的好老头。布鲁经常给他讲《解放奴隶宣言》出台的老故事。黑人如何欢呼、叫喊和歌唱。有时还讲鬼故事,比如有个白人把妻子的脑袋砍下来,把她埋在沼泽地里,那个无头尸经常在夜里出来活动,因为没法看路,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瞎转,碰翻这个撞翻那个,一个劲儿地喊着要找梳子。他们经常谈论布鲁交往过的女人、年轻时参加过的斗殴,还提起他有一回替自己成功开脱而免遭鞭刑,其他人却挨了打。
乔利喜欢布鲁。长大成人后很久,他还记得他们在一起消磨的那些美好时光。还记得某年七月四日的教堂野餐上,有一家人准备破西瓜。几个孩子围成一圈观看。布鲁在圈外溜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望的微笑让他的脸变得柔和了许多。那家人的父亲把西瓜高高地举过头顶—在乔利看来那人的两条粗壮的胳膊比大树还高,西瓜把太阳都遮住了。他个头很高,头向前倾,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石头。他的两臂举得比松树还高,双手捧着的西瓜比太阳还大,他稍顿片刻,站稳脚跟,确保对准目标。看着这个仿佛刻在蔚蓝天空背景中的形象,乔利感觉胳膊和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猜想上帝是否就是这个样子。不对。上帝是个善良的白人老头,留着长长的白发和飘拂的胡须。每当有人死去时,上帝那双蓝色的小眼睛就会很忧伤,每当有人作恶时又会很生气。会做出那种姿态的一定是魔鬼—把世界抓在手中,随时准备摔在地上,把里面甜蜜、温热的红色瓜瓤摔出来让黑人分食。如果魔鬼真是这个样子,乔利会喜欢他的。想到上帝时他从来都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一想到魔鬼他就兴奋不已。此刻,那个强壮的黑色魔鬼正遮挡住太阳,准备劈开这个世界。
远处有人在吹口琴。乐声飘过甘蔗田来到松树林,在树干间缭绕,和松木味混成一片,因此乔利无法分辨在人们头上飘荡的声音和味道。
那人把西瓜朝石头的尖角摔过去。瓜皮的破裂声过后传来轻轻的失望的唏嘘。这次没有摔好。西瓜碎得参差不齐,瓜皮和红色的瓜瓤散落在草地上。
布鲁跳了起来。“哦……哦,”他低声呻吟,“瓜心崩到那儿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既惋惜又开心。大家一起朝那一大块既不连皮又少籽的瓜心望去。瓜心滚到布鲁脚边不远的地方。他弯腰捡了起来。血一般红,断面结实,看着很甜嫩,边缘饱含汁液。他太过明显甚至有点下流地沉浸在它许诺的愉悦中。
“吃吧,布鲁,”那位爸爸大笑着说,“你拿着吧。”
布鲁微笑着走开了。孩子们在地上乱跑着找碎西瓜。女人们给那些最小的孩子抠出瓜子来,同时给自己掰下小块尝尝。布鲁和乔利的目光相遇了。他向乔利招了招手。“过来,孩子,咱们俩来吃瓜心吧。”
一老一少坐在草坪上分享着瓜心。这是地球最甜蜜的内脏。
那是某年春天,一个料峭的春天,吉米姨婆因为吃了蜜桃馅饼死了。一场暴雨过后,她参加别人举办的露营会,湿木板的潮气伤了她。随后的四五天里她总感觉不舒服。朋友们都过来看她。有的给她做了甘菊茶,有的给她抹油按摩。她最亲密的朋友艾丽丝小姐还给她朗读《圣经》。可她的状态继续恶化。大家提的主意五花八门,有的甚至相互矛盾。
“别吃蛋清。”
“喝点鲜奶。”
“嚼嚼这种草根。”
除了艾丽丝小姐读的《圣经》,吉米姨婆谁的话都不听。当《哥林多前书》里的语句嗡嗡地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就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当她听到自己的全部罪过都要受到惩罚时,唇间就不停发出温柔的阿门声。可她的病情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
最后大家决定去把默迪尔请来。默迪尔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住在树林附近的小木屋里。她是个能干的接生婆,也是个果断的诊断师。在人们的记忆中,她总是在场。只要碰到常规办法—比如普通药物、直觉或者忍耐—治不了的病,人们总是说:“去请默迪尔吧。”
她来到吉米姨婆家时,乔利看见她感到很吃惊。乔利总是把她想象成干瘪、驼背的老太婆,因为知道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默迪尔看起来比陪她来的牧师还要高。她一定有六英尺高。白色的头发梳成四个大大的髻,赋予柔和的黑色面孔某种力量和权威。她站在那里,笔直得像根木棍,手里的桃木拐杖更像是用来交流而不是支撑的。她俯视着吉米姨婆皱巴巴的面孔,用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她用右手拇指摩挲着把手,左手顺着吉米姨婆的身体摸上去。她用长长的手指背面摸了摸病人的脸颊,然后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她又把手指插进病人的头发,轻轻地挠了挠头皮,然后看了看粘在指甲上的东西。她抬起吉米姨婆的手,凑近仔细看了看指甲和手背的皮肤,然后用三个指尖按了按手掌上的肌肉。后来,她又把耳朵贴在吉米姨婆的胸口和腹部听了听。按照默迪尔的要求,几个女人把便盆从床底下拉出来让她瞧了瞧粪便。默迪尔一边看着,一边用拐杖敲击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