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3/18页)

“小子,你要干吗?”

“嗯,我想问问……你是萨姆逊·富勒吗?”

“谁打发你来的?”

“嗯……”

“你是梅尔芭的儿子吗?”

“不是,先生,我是……”乔利眨巴着眼。他忘了母亲的名字。他知道过吗?他该怎么说?他是谁的孩子?他不能说“我是你的儿子”,那听着有点无礼。

那人不耐烦了。“你脑子有毛病啊?谁打发你来找我的?”

“没有人,”乔利的手心开始冒汗,那人的眼睛让他害怕,“我只是觉得……我是说,我只是到处转悠,哦,我叫乔利……”

可是富勒已经转过身去,新一轮游戏要开始了。他蹲下来把一张纸币扔到地上,等着掷骰子。这一轮结束后,他站起身,气冲冲地对乔利喊道:“告诉那婊子她会拿到钱的。好了,别他妈的再让我看到你了!”

过了很长时间,乔利才能把腿从地面上抬起来。他试着倒退出去,然后走开。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第一块肌肉配合。终于抬动脚后,他从巷子走出去,走出阴暗,走上阳光闪耀的大街。来到阳光下,他感到双腿不听使唤。路边放着个倒扣的橘筐,上面贴着一张双手握在一起的图片。乔利在上面坐下来。阳光像蜂蜜般滴落在他头顶。一辆载着水果的马车驶来,车夫吆喝着:“新鲜的葡萄,甜如糖,红如酒。”

噪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响。女人鞋子的踢踏声,在门口转悠的男人的笑声。某个地方有辆电车。乔利还在那里坐着。他知道只要一动不动的就不会有事。然而他的眼角还是浮现出痛苦的痕迹。他必须动用一切手段将其驱散。他想,只要静止不动,眼睛始终盯着一件东西,泪水就不会流出来。于是,他坐在滴蜜似的阳光里,设法调动每根神经、每块肌肉,共同努力阻止眼泪流下来。在他百般挣扎,把所有的劲儿都集中到眼睛上的时候,直肠突然张开了。没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稀稀的粪便已经顺着两腿流了下来。在他父亲待的那条巷子的出口,在阳光下的橘筐上,在满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街上,他像个婴儿般拉起稀来。

他惊惶不安,不知是否应该待在原地不动,等天黑后再说。不行。父亲肯定会出现,会看到他,笑话他的。上帝啊,他会笑话的。所有的人都会笑话的。看来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乔利沿着大街奔跑,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人们的嘴在动,脚在动,一辆汽车慢吞吞地驶过—却没有丝毫声音。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撞上了。他自己的脚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空气似乎要扼住他的脖子,阻拦着他。他仿佛是在一个要使他窒息而死的松脂构成的世界中吃力地向前推进。他仍然奔跑着,看见的都是无声运动的物体,直至来到楼房的尽头,那片空地的起点,看见了前方蜿蜒流过的奥克芒格河。他匆匆跑下一道满是石子的斜坡,来到伸进那片浅水区的码头。他在码头下面找到最暗的阴影,蹲在一根柱子后面钻进那黑暗中。他像胎儿似的僵硬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眼睛,在那片黑暗中定定地待了很长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黑暗与灼热,以及眼帘上指关节的压迫。他甚至忘记了被弄脏的裤子。

夜幕降临。黑暗、温热和寂静包裹着乔利,就像接骨木的皮肉保护着种子那样。

乔利微微动了动。他只感到脑壳里疼得厉害。很快,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像闪亮的玻璃碎片般扎进他内心。起先,他看到的只是黑色手掌中的钞票。然后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可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头,头顶有块橘子大小的秃斑。当这些碎片终于汇成完整的记忆时,乔利才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他站了起来,感觉虚弱,头晕,浑身抖个不停。他在那根柱子上靠了会儿,然后脱掉长裤、内裤、鞋和袜子。他抓了把土在鞋上搓了搓,然后向河边爬过去。因为看不清楚,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水的边缘。他在河水中慢慢地涮着裤子,不断揉搓,直到觉得干净了才住手。他回到刚才待的柱子附近,脱下衬衣裹在腰间,把长裤和内裤铺在地上。他蹲了下来,剔除码头上腐烂的木屑。忽然,他想起了吉米姨婆,她的橡胶药袋,她的四颗金牙,她缠在头上的紫色布巾。想起她从自己碗里拣出一块熏猪蹄给他吃,这股思念让乔利难受得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他尤其记得姨婆拿肉的姿势—有些笨拙地用三根手指捏着,但满含深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拣出一块肉递给他。想到这里,乔利泪如泉涌,在下巴上汇成了花束。

三个女人从两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年干净的长脖子后就招呼了他一声。少年走进她们的房间。屋里黑暗又燥热。她们给他倒了瓶柠檬水。他喝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透过瓶底,透过滑溜溜的甜水向他游去。她们重新给了他男子汉的感觉,他茫然地领受了。

乔利生活的碎片恐怕只有在音乐家的头脑中才是连贯聚合的。只有那些借助弯曲的镀金铁片或黑白长键倾吐心声的人,以及那些用紧绷的兽皮和琴弦在木质走廊中发出回响,借此表达心语的人,才能为他的生命赋予真实的形式。只有他们知道如何将红色的西瓜瓤与那只口袋与酸葡萄与照到屁股上的手电光与抓着钞票的手与装在瓶子中的柠檬水与一个叫布鲁的男人联系起来,明白这一切在快乐、痛苦、愤怒与爱中意味着什么,同时赋予它们自由所带来的最终的、无所不在的痛楚。只有音乐家才会感觉到,并且知道—但意识不到自己知道—乔利是自由的。危险的自由。自由地感受自己体会到的一切—恐惧、内疚、羞愧、疼爱、悲伤、怜悯。自由地表达温柔或者暴怒,自由地吹口哨或者哭泣。自由地睡在过道上或者一个唱着歌的女人白色的床单之间。自由地找活儿干,自由地辞掉。他可以随便进监狱却没有被监禁的感觉,因为他早就见识过监狱看守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可以自由地说“不行,先生”,并面带微笑,因为他已经杀过三个白人了。他可以自如地忍受一个女人的辱骂,因为他已经在肉体上征服了她。他甚至可以敲打她的脑袋,因为他已经在怀里搂过这个脑袋了。当她生病时他可以放手地温柔以对,给她擦地,因为她已领略过他的男子汉气概了。他可以放纵地喝个烂醉,因为他当过铁道养路工,跟其他囚犯用锁链串在一起干了三十天的活儿,还曾经把女人射进他腿肚里的子弹抠出来。他可以随意生活在幻想中,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死亡,如何死与何时死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在那些日子里,乔利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被母亲遗弃在垃圾堆里,父亲为了赌钱而不理睬他,这一切让乔利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只剩自己的感官和胃口,只有这二者他还有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