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灵(第4/5页)

朱妮尔从留心的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晃荡着。她不想看见好男人,也不想嗅出他的须后水。他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没有在酒店的阁楼上出现,也没有回到他的房间。面对着他的画像时,她迫切地想向他汇报她在酒店里的机敏反应,于是压下了对他背叛的怀疑;罗门来的时候,她就把他抛在脑后了。然后棒棒糖被舔舐,好男人从画中彻底消失,留下她独自一人眩晕地和罗门待在一起。接着罗门跑了。离开了她。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她很茫然,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来到厨房。她打开烤箱,蹲下来,从烤焦的羊腿上撕下几片硬皮,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然而那不到一小时前出现的令人焦虑的光明并没有褪去。那时还没有。

***

罗门得背起她们两个。一次一个地背下楼去。把死去的那个放在宽敞的后座上,扶另一个坐进前座。

“她走了?”

“没有,太太。她在家里。”

她不让他去医院,坚持要他开到莫纳克街。到了那里,太阳终于出来了。窗户被洒上蜜桃色,湿气飘进房子里,墙上沾满露水。罗门把她背下台阶,送进厨房。还没来得及让她坐下,朱妮尔就冲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担心。

“哦太好了。我想找人帮忙,可谁都找不到,后来罗门过来了,我就让他马上赶过去。您还好吗?”

“还活着。”

“我去煮点咖啡,好吗?她在哪儿?……”

“进去,关上门。”她重重地坐下来,挽着罗门的胳膊,一只手抓着椅背,同时朝L以前的房间扬了扬头。

朱妮尔看着罗门。他也看着她,以为会看到恳求。但是没有。她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质疑,只有震惊。罗门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她的目光,看着那震惊变成盘算又变成对着门皱眉。有些东西从她身体里流走了。

“快点儿!”

朱妮尔头也不抬地转过身,走进房间,关上门。

“锁起来,”克里斯廷对罗门说,“钥匙在面包盒里。”

他扶着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去锁好门,把钥匙交给她。

“你得把她送到殡仪馆。找个电话,叫辆救护车。快点儿。”

罗门转身要走。

“等一等,”她说,“谢谢你,罗门。我残存的一切都将对你感激不尽。”

“好的,太太。”他说,然后往门口走去。

“等一等,”她又说,“拿条毛毯。她可能会冷的。”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和自己一生的朋友说起话来。这个朋友正等着被送到太平间去。

我们怎么处理她?

给她颗子弹倒挺不错。

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不知道。

会过去的。

我打赌她肯定在想办法趁救护车来之前逃出去。

她不会的。相信我。

嗯,她过一会儿就会开始叫了。你觉得她会羞愧吗?

应该会的。

罗门拿了毯子。“我马上就回来,”他说道,“别担心。”说着他打开了门。

“快点儿。”她说,用大拇指晃着钥匙。

我们该让她走吗,这个没人管的无家可归的小东西?

我们可以让她留下来,不过有条件。

有什么区别?

对我来说吗?没有。你想让她在你身边吗?

干吗?我有你了。

她很会惹麻烦。

我们也是。

嘿,凌霄。

罗门匆匆开过莫纳克街,努力不去打扰他的乘客。此刻他很平静,一切由他掌控,尽管当他走近汽车,回头看那栋房子时,面目狰狞的云正飘过莫纳克街1号的屋顶,那大脑袋的侧影让一切都暗下来,只有一扇窗,宛若坚定的调情者的眼睛,闪烁着桃色的光芒。

我看见你了。你和你那看不见的朋友在海滩上形影不离。你们坐在一块红毯子上吃冰激凌,嗯,用一把银的咖啡勺,然后一个真实的女孩出现,踏着细碎的浪花。我也看见你了,走在海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男式短裤,听着你的朋友说话,除你之外没人能看得见她。你专注地听着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然后一个真实的声音说,嗨,想吃点儿吗?看不见的朋友不再被需要,消失了,被真实的骨和肉所取代。

孩子们就是通过那种方式爱上彼此的。随时随地,无需介绍。大人们不会关心,他们想不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大人自己更伟大,因此混淆了依赖与崇敬。父母可以宽松,可以严格,可以怯懦,可以自信,都没有关系。他们无论是给孩子好吃的糖果,还是因为害怕眼泪而答应孩子的要求,或是整天看管着孩子——无论是哪一种,他们的地位都次于孩子所选择的第一份爱。倘若孩子们找到彼此的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性别,不知道对方是饱是饥,是黑人还是白人,亲人还是路人,那么他们就找到了一种终其一生都无法抛弃的顺从与反叛的混合物。克里斯廷与留心就是这样的。

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么强烈早熟的激情。即使有,回忆起来时也会把那当作应时枯萎的迷恋而付之一笑。当真实生活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其他人和其他想法时,很难不那么认为。倘若你的名字是《哥林多前书》十三章的主题(《哥林多前书》第13 章是《圣经》中的著名篇章,其主题是爱。主要经文为:“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忌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你会很自然地把它当作你的事。你无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找上谁,也无法知道它能不能坚持到底。但有一点是真的——它经得起注视,只要你敢直视它。留心和克里斯廷就是那样的孩子,无法收回爱,也无法停止爱。一旦那样,分离就是彻骨的。倘若分开还是强迫的,为了孩子好而挤出血来汩汩流下,那就足以毁掉一颗心灵。倘若他们甚至被要求彼此憎恨,那么在一个生命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前就能将其全盘扼杀。我责怪梅把仇恨放在她们心中,但我还得批评柯西先生做了贼。

我在想他会怎么看朱妮尔。他很内行,你知道,善于认出饥渴狂野的女人。但这是现在,不是那时了。鬼知道这个现代品种的年轻女人(年轻(junior)同朱妮尔(Junior)是同一个词。)会做出什么事情。真可耻。或许一只关怀的手,一只注视的眼睛就足够了,除非来得太迟。她们的睡眠只是一种等待,一种憋闷,如同床垫里的一枚炭渣。那是世上任何白糖都无法扑灭的。柯西先生知道这些。你可以说他是好的坏男人,或者坏的好男人。就看你在意的是什么——是行为还是动机。我一般二者兼顾。当我看到他板着脸纠正留心,用黯淡的眼神盯着克里斯廷时,我觉得老黑头赢了。然后我又听到他的笑声,想到他在海里抱着朱莉亚时的温柔,想到他在金钱上的大方,想到他用手弄乱儿子的头发……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的衬衫上并没有绣着“S”(指撒旦(Satan)。),他也没有什么干草叉(常常用作魔鬼撒旦的标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像我们一样被愤怒和爱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