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1/22页)
他在一封信里说,一个精通书写的人就会断定,“我们大家的写写画画(这个家庭的)都是同源同根的”,而我在其中始终读出了执着和自豪的韵味。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所谓的孩童的字迹。即使在最早的作业本里,他书写得就像一个以此要介入某个事件的人,像一个有责任的人,像一个领头人,像一个发现者。
实际上,正如那个护路人和写画人所说的,这整个家族恰恰是由于其“出类拔萃的”手写体远近闻名了(这个柯巴尔家族不光是用手在书写着!他一边说,一边表情夸张地伸开自己的手臂)。这给我们带来了自信而高贵的家族声誉,因为这个地区说到底也没有一家配得上“名家”这个称号。我们就是通过这样的书写——既不“像画的”,也不“像印的”,而是以不可混淆的“柯巴尔”神态——,提出了我们的要求。母亲是个非常忙碌的写信人,正如前面提到过的,被视为公家的人。无论我问起哪个邻居有关哥哥的情况,除了那几个轶闻趣事外,通常都要说起格里高尔和他的果园,“经营得那样精细,那样宏伟,那样富有创造性,就跟他的字迹一样”(护路人)。甚至连姐姐也从疯疯癫癫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了。当她以“乌尔苏拉·柯巴尔”这个名字提前领到了自己的养老金时,显示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在这些以其字迹出类拔萃的人中,惟一的例外就是这个家里最老的和最小的,那就是父亲和我。一个手太沉重,而另一个手则变幻无常。谁都看得出,父亲从来就没有当过一个真正的小学生;无论阅读还是书写,他看上去确实又慢又费力。在母亲给我写到寄宿学校的那些信里,他最多不过是加上惟一同时也代表他问候的字“父亲”。退休以后,他好久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便觉得,给他一个本子,让他把自己的人生记下来,这倒是一个主意,因为他口头叙述这人生时——几乎让人吃惊,他沉默良久之后,常常开始拖着那声音深沉的“那么……”——,一再陷入结结巴巴的境地,并且说上一句就中止了:“这无法让人说得出来,只有写下来才是!”。然而,几个月以后,当我在本子里查看时却发现,尽管他整个冬天有的是时间,可上面连一句话也没写,只有数字,哥哥的战地邮政编码、我的衣服号码、门牌号、大家的生日,像楔形文字一样。(惟独那些线条,他可以用自己那根木工铅笔画得不费吹灰之力,他本来就可以十分麻利地把图样画在要加工的木材上。)
我自己始终在变换着字迹,常常在词中间写着写着就变大了,迫使那些字母从其后面的模样里解脱出来,又回到前面去,迫不及待地——从字迹图像可以看得出来——追着快点结束,也顾不上每个开头是多么认真仔细。首先,我并没有把我的手写体感受为自己的。就是到了今天,虽说它变得规范了,可我依然觉得它是不自然的,是一种模仿。和哥哥不同,我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字体,而我现在的字体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当我心不在焉的时候,我就脱离开那继承来的匀称了,就不再是什么“写写画画”了,而退变成一种不成形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无法辨认的潦草之笔,一个忙忙乱乱和不知所云的图像,替代了那个强劲有力的家族风格。我心想着,靠着打字机,我才学会了真正的书写。坐在打字机前面,那个让我适应的字体无非就是虚幻的字体,没有什么工具,食指独个儿就当铅笔用了。恰恰是我眼前并没有看到我在写什么,动一动指头就足够了,从而使我感觉到有了一个自己的手写体和其中相应的笔锋。在虚幻地书写时,我也可以慢慢悠悠,可以停顿,也可以停止。不然的话,我用手握着那个让它感到陌生的工具局促不安,就它发出的响声也叫我心烦意乱。我非但不能直着身子坐在那儿,反而要伏在书写纸上,急急忙忙地一行接着一行写来写去,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上散发着一种如此发馊又毫无结果的汗臭味,也难以抬起头来,哪怕眼睛扫视一下最近的周围也好。当我全身心专注自己的事情时,我在书写纸上才感受得到一种自然字体的要素。这样一来,仿佛字体图像就会与事物图像一同出现在我的心里。那么,我在哪儿能够在书写时专注一件事呢?比如说在昏暗中:这时,一笔一画,铅笔和手指打成一片,我获得了一只书写之手,某种美妙而沉重的东西,意味深长的东西。这不再是什么随笔写去,而是一种描绘。实际上,当我把那个如此产生的东西拿到光明处观看时,我的事情就以我的字迹形式展现在我面前。在这个字迹上,哥哥那美妙的创造者之手与父亲那断断续续的自学者之手似乎融为一体了。
哥哥的工作笔记首先叙述的是果树栽培。借助词典,我大概可以弄明白什么意思,它出自一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然而却不是什么学习笔记,而首先是一位年轻学者独立的研究报告。到了第二部分,它就转为对事物的思考,一种论文,最后是常用规则和建议目录。总地来看,学习手册和教本在这里合二为一了。
工作笔记的主题是苹果树的栽培和优化,就像哥哥在故乡果园里自己动手试验的一样。他叙述了关于合适的土壤(“松软和肥沃”,“平整且稍微隆起”)、地形(“东西走向,但要防风”)以及最佳栽培时节(往往取决于昼夜平分时节,或者某些星象出现的时节,或者乡村的节日时节)。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把哥哥嫁接树枝和移栽小树苗的经验同时当作教育故事阅读了。他把那些小树苗从苗圃里“连带着土壤一起”移植到自己的果园里,并且把它们像在那里一样安置在同样的方向上,同时将间隔增大了好多倍:一棵树的枝条永远不应该触及另一棵的。树栽到坑里之前,他先把各个根系编织成一个具有保护作用的蓝网状。那些就地从果核里长出来的树似乎表现为生命力是最顽强的,不过也是最不能结果的。树冠上面,最好是枝叶繁茂,这样一来,树冠下面就能够结出更多的果实来。垂直地面的枝条要比端直朝上的结的果多。(然而,挂在高处的果实却不易腐烂。)要说嫁接吧,他只采用那些朝东生长的枝条。它们的形状像支铅笔,切面是斜的,好让雨水流去。切割不能直着切下去,而是顺势拉开(为了让皮面保持平滑)。为此,他一味选择已经结过一茬果实的幼枝,“因为不然的话,我们就会不是为了收成,而是为了乘凉辛勤劳作了”。况且他也绝对不会把幼枝嫁接到另外两条幼枝相连的岔口上,因为这样会和那两条幼枝争夺营养。他尤其就剪枝写道,枝剪得越早,你得到的“木材”就越多;枝剪得越晚,你得到的“果实”就越多;木材“向上冒”,而果实则“弯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