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9/22页)
惟独菲拉赫那位老师还神出鬼没地闪现过这个无名之辈的世界里,因为他一再重复着他当时第一眼看到我的印刷品时禁不住呼叫着说出的话。看神态,仿佛他要和一个音乐人合唱似的:“菲利普·柯巴尔”——他直呼了我的大名,我当时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呼叫我,先呼大名后叫姓。的确,直到这个时候,人家只是呼我“柯巴尔·菲利普”,比如,刚刚在服兵役资格考试时还是这样。“别说了!”我这样暗暗地回答他:是的,我下定决心了,永远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了,永远不再让自己、家人和同村人蒙受耻辱了。那个沉醉于名望的梦想永远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我不是向来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一事无成吗?恰恰当我和别人一起在汽车或者火车里时就这样扪心自问,即使我自己在兴奋地看着一本书,在听着一个新的发明,在欣赏着一首乐曲。难道我不是向来就知道自己迟早都会没用了吗?我注定最多不过是当个会计,当个小职员,干一个无非只能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吗?有一次,在一个教会节上,有位算命先生就这样告诉我母亲,肯定是想以此来恭维这个乡村妇女和她那个干什么事都不会有用的儿子。而现在,在这家斯洛文尼亚旅店房间里数起钱来,这不就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吗?
沃凯因是一片开阔的山谷高地,四面群山环抱。它是从前一个冰川的地表,在西部边缘留下了浩瀚而平静的、在我的记忆中几乎始终没有人烟的沃凯因湖。从它的北岸边,尤利安山脉陡峭耸立,主峰是依然被冰川覆盖的特里格拉夫峰,也叫做“三头峰”。三头峰的模型就坐落在山脚下的湖边上,是供前来度假的孩子们游乐的。南面的山峦是大海前的最后一道大屏障,往后向下通到伊松佐河(斯洛文尼亚的Soca河)。这条河接着继续流经其间的坡地再也看不到树木线了。由于交通十分不便,沃凯因盆地数百年来远离世界,惟有山间羊肠小道将它与伊松佐河谷地和弗留利平原相连,而我经过的东部通道,是随着铁路的建造才真正打开了。
奥地利可谓是一个阿尔卑斯山山国。这个国家有一个别名,叫做“阿尔卑斯山共和国”,它总让我感到诧异,因为我生长在广阔而平坦的雅恩费尔德平原上,离那些山峰还有一些距离(在这个村子里,几乎就没有人有滑雪板,而惟一的雪橇道就是从树林边通到下面的街道上,你几乎刚一滑起来,就又停住了)。然而,在沃凯因,我现在真的发现自己被阿尔卑斯山包围了,并且觉得处在一个阿尔卑斯山山国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沟壑、深谷、阳面和阴面,少见天日,尽管是锅状盆地,却更多是高原,因此视野很开阔。要是我现在闭上眼睛的话,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远离世界的世外桃源。那荒无人烟和深蓝色的湖注定了它的命运,四周群山环抱,地面上连绵起伏的冰川堆石将它划分开来。对它来说,没有一个名称会像开头使用的“山谷高地”更贴切了。
再说,沃凯因是个忙忙碌碌的地方,无论如何从稍微隆起的火车站看去如此。当时我一下火车,首先看到和闻到的几乎只有木材。就在货运轨道后边,我看到堆成一摞摞的树干、方形的木梁、宽厚的木板和狭长的板条,听到房屋之间隆隆的电锯声。我在那儿停留的所有日子里,从早到晚,我没有碰到过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如果谁看上去是这样的话,那也无非是一个在等待着的人,要么在一个常常都不加标记的停车站(一道木条围栏,一个桥头)等候汽车,要么在守着一棵要锯伐的松树倒下的地点,要么就期待晾晒干草的好天气,或者只是像旅馆灶台前那个老厨娘一样,在等着牛奶烧开了,菜肴煮熟了。偶尔有士兵独自无声无息地坐在路边,可走近一看,耳朵上却戴着无线电报话机。连孩子们都一个样,尽管他们看上去慢慢腾腾的,不时从灌木丛里撕去一片纸,可此刻就有点像正在学习追寻前人足迹的童子军。甚至到了星期天,人们排着长队等候在教堂里的忏悔室前。教堂坐落在一片草地中央,和主教堂一般大小。谁摆脱了自己的罪孽后一走出来,正好可以借机走近自己的心灵深处去嘲笑自己,接着便继续走到座位前屈膝跪下,立刻在那里做起忏悔祈祷。从这个山谷高地的居民中,散发出的不是世代居住者的安逸,而是新拓荒者不可遏制的特性,忙忙碌碌的存在,持续而必要的机智果断精神。因此,同样考虑到它的自然位置,白天我常常把沃凯因看成一个特殊的欧洲国家。在这其中,我几乎就看不到白痴或者醉鬼。这种人的存在准会扰乱这忙忙碌碌的氛围,因为他们无聊透顶地四处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不时地会分散了那些整日忙碌者的专注和勤奋。直到我突然发现,我扮演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双影人角色。在寻找去研究那两本书的地方时,我停滞了,掉头了,拐弯了,试探着这块和那块草地,看它们是否适合于坐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立刻又从那儿的松脂上脱开身来,然后继续踉踉跄跄地走去。
我住的这家旅馆,译成德语叫“Schwarze Erde”(黑土地),取名于南部山脉的一个山峰。这是建于大战之前的一座大房子,我立刻在上面寻找着盲窗。除了我,只有偶尔来几个登山者入住。因此,我自个儿住了一间有四张床的房间,像是为一家人准备的。房间位于二层,就在入口上方。从窗户望出去,眼前是一排松树,像一片树林留下来的,从这个地方中间穿过。从另一面望去,是一条直接从房子旁边湍急流去的山涧,一片白茫茫的怒号淹没了载重汽车和电锯的轰鸣。穿透过来的声音最多不过是火车的汽笛或者一架军用飞机突然的呼啸。那些松树和流水不一样,你坐下时也可以看得到。于是,我把小木桌挪到相应的窗户前,并且试了试各种不同的椅子。由于我无法决定坐哪一把,于是我把它们都排放在桌旁,不时地变换着座位。
第一天,我只是从行李中拿出那两本书来,却没有打开它们。我让通往过道的门敞开着,因为听着溪流的咆哮,我觉得自己在这封闭的房间里就像远离了世界似的。这样一来,从楼下的餐厅和厨房里至少时而可以传来当啷声或者其他刺耳的响声。在正对着房门的过道墙上,挂着一个制成标本的深棕色雄松鸡,摆开一副发情期的架势——脖子伸得长长的,鸣叫时肿胀起来,眼睛紧闭——,真的也像是被射杀时的样子。旁边的钥匙盘上挂着各种形状的钥匙,放在一个玻璃窗里,有点像近乎完美无缺的蝴蝶收藏。我第一瞬间立刻就觉得,似曾看到过这一切,或者还要更多:仿佛我又回到这儿了,不是回到一个昔日的生存里,而是回到一个预感的生存里,让你觉得更真实,或者更明确,又不可思议。这一切是来自桌子、椅子和床架呢,还是来自窗前飞溅的雾气?前者让我想起身为木匠的父亲;后者又让我想起身为山涧工人的父亲。或者是来自哥哥那个写在信里的表达?他在信中用了“祖籍”这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沃凯因。因为我真的觉得,不单是房间和屋舍如此实实在在地重新找到了,也包括毕斯特里卡这个地方,这个“一目了然的地方”,这个“一清二楚的地方”,这个“山涧村庄”,连同这整个山谷高地:一个孩子惊奇地注视着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观察着她;一个四十五岁的人俯瞰着她。在这个时刻,所有这三个人融为一体,也没有了年龄区别。再说,毕斯特里卡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村庄,更像一个将会从许许多多空旷的空间间隔中拔地而起的城市的前站。那几座位于边缘的高楼大厦,连同超市,还有那个坐落在草地中央的大教堂看上去已经是预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