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8/22页)

我是多么犹豫不决啊!我想像着站错了地。在冲击钻头撞击的地方,沥青地面上的裂块四处飞溅,就像你走在一摊结了冰的水上时一样,有一块直飞到我的鞋后跟下。我被这砰砰的撞击声震动了,低头望着地面,在这灰色的沥青路上又发现了那样的盲窗,同样作为那个如此友好的、不用着急的符号。难道我不是对自己这个“世界王国”要求太多了吗?我到底是什么人呢?面对这沥青路,我永远认识到了我是谁:一个外来人,一个外国人,一个在这儿也许要寻找点什么,可什么都不能说的人。我没有权利要求所谓的人的尊严,像在家,在国内一样。而伴随着这个认识,我觉得不光是静下心来了,而更多是——处之泰然的状态。

那列奥地利火车发车了。那个列车员不是在疑惑地望着我吗?车站变得明亮和空旷。那些突然落在我脚前沥青路上的麻雀已经飞走了。它们片刻前还卧在一堆林肯山村的灌木丛里呢。轨道碎石上那片椭圆形车前草叶也是从那边飘过来的,一个所谓的花园逃兵。我迈着大步,走进售票厅,买了一张车票,仿佛我就是决断的化身。我又迈着大步,穿过地下通道,直奔最后一个站台而去,就像一个终于明白了他不再只是为自己一个做事的人。我匆匆地在井边洗把脸,一下子就跳上开往西北方向的火车。看样子,仿佛我以此结束了这越过边境的郊游,现在才开始真正旅行了。上了火车,刚一坐到靠窗的位子上,就立刻进入了梦乡。——而我今天一想到这位成长的年轻人,连同脚底下掘开的沥青,那么他也许之所以会获得一个图像,是因为他正好面临着跌倒的危险。就像有些事物,由于它们在最后的关头免遭了坠落的命运,因此在颤抖的双手中成为自由观察的对象,这时才会让你刻骨铭心。

后来几天,我是在波希斯卡这个地方(“沃凯因”)度过的,拜读了哥哥的那两本书。每当我乘车前往那儿时,总是睁着眼睛,怕耽搁了下车。我始终望着立在草地上那细长的、被人称为“干草晒架”的木支架:两根打入地里的木桩(今天也许是水泥做的),之间平行架着许多横杆,顶端盖着木板,每年第一茬收割的草就晾晒在架上。那些割下来的草里夹带着春天的鲜花,灰色的草堆上闪现着星星点点的色彩。横杆超出了木桩,有点像捆在一起的路牌,共同指着一个方向。看样子,仿佛火车就是跟着这一个紧接着一个、从峡谷到峡谷越来越厉害地向西转弯的箭头群行驶。在我的梦乡中,道轨两边的晒草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承载装置,借助它,旅客们不用花时间就被送到目的地了。

我不再在露天里过夜了,而是住在这个地区中心一家旅店里,叫波希斯卡-毕斯特里卡或者沃凯因-菲斯特里兹。我看到房间价格实惠,数了数自己的钱,就决定住下了。靠着那位老师的接济,靠着给人家补习功课,再加上一篇“自己撰写”的文章上了报纸(“那是你自己撰写的吗?”一个旁座的同学摇着头这样问道)。事后我也想了想,跟他们一起去希腊,这也不是我没能力办得到的事。

然而,正好是这一篇发表的东西,妨碍了我一起去旅行,远远超过了缺钱。那是一个故事,其中描写了一个小伙子,他在一户人家院子里修自行车。这个过程写得很细腻,包括阳光、风、飒飒的树声,雨季开始,到结尾时,主人公听到一声喊叫,便冲进屋里,在空荡荡的房间地上,发现了父亲或母亲——我记不起来了——睁着挤得满满的、最后的瞬间还映现出外部世界的眼睛。当然,跟这样的内容根本不相干。惟独我“写作”了这个事实,使得同学们疏远我了。虽然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在一个剧组里演戏,然而却有一个写作了,而且凭着这个东西“成了公众人物”,这至少让人很诧异。而且那个女朋友连故事看都没看,几乎连扉页上的题目和作者名也没有瞥上一眼,就投来了一种奇怪的、拒绝的目光。看完以后,这目光转化为一种由不理解、同情、诧异,首先是畏惧错综交织的神色,这让我很伤心。后来,我一再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我想要把她拉到跟前,可她的脖梗子却挺得僵直。

难道不也是自个儿招致了这普遍的回避吗?难道我不是在报纸刊登的那天,把每一个打开报纸的人都看做是一个立刻会感受到我全部的罪过,并且会继续讲下去来羞辱我的人吗?这篇发表的东西受到了创作童话的历史老师的鼓励,得到了一位撰写地方评论的编辑的提携。尽管我事先也觉得这是无可非议的,(人家终于会知道我是谁了!)可后来我越发觉得这就是一个原罪。庆幸的是,惟一没有被这个穷追不舍的原罪波及的地方就是那个村子。在那里,和今天不一样——其间,村子入口处竖起了那个“林肯山村拜读……”的牌子——,甚至在牧师家里,一张日报都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当然,迄今无论怎么说,我毕竟在那里还是土生土长的,坐着汽车和火车来来去去。如今在我的眼里,我永远都不会使自己招人注意了。无论在哪儿,凡是我往日如愿以偿地不招惹人眼了,也包括面对自己,当个无名之辈,而现在,我却在那儿表现为“某个人”。一走出隐蔽,我便因此失去了自己喜爱的环境。在拥挤的人群里,首先是站在火车的过道里或者汽车中间走道里时,一时的惬意感觉为那不舒服的感觉让开道了,变得可以辨认了,我在遭受着一种使我变得孤单无靠的强光线,并且如此——让我最羞愧的——打扰了我那些同行者独自存在的状态。难道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我因此才常常骑着自行车去上学吗?这样,我来回几乎需要半天的时间。有许许多多的原因,现在打动了我去独自旅行,然而其中一个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让自己忘记成了公众人物,我暴露自己了,不管这是想像或者不是也罢。那么,伴随着每一个我又会在其中成为默默无闻的人的时刻,我现在不是感觉到这种忘记强有力地在我周围扩展开来吗?不是感觉到一种随着时间和距离越来越有疗效的恩赐吗?难道不是我刚到沃凯因时就被吸引到一个村落里来了吗?这村子在地图上叫做“Pozabljeno”,意思大概是“被遗忘的东西”或者“遗忘”。难道在后来的日子里,人家不是真的让我随心所欲吗?无论我在什么特殊的地方走也好,站也好,坐也好,躺也好或者跑也好,仿佛那都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