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2/22页)
他在笔记本开头叙述道,在后来变成果园的那片地方,最初只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果树,完全荒芜得不成样子了(他的用词是“长荒了”,这样说的意思是,那些树枝长得乱七八糟,挤成一团),也不结果:在这棵树皮表面枝条交错最少的地方,他用一根铁冲子,直扎进木质里,从那些形成溃疡的伤口里,很快就迸发出一种弯曲的本能,睁开一个接一个预兆果实的眼睛。更确切地说,这种铁冲子就是一个钻子——他的“发明”,因为在扎洞眼时,产生的不是堵塞洞眼的木末,而更多是轻轻就可以吹出来的碎片(旁边有一张“柯巴尔钻子”的图样)。
然而,在阅读时,我向来觉得那感官的东西,那些仅仅提说的,迄今让我看来一片纷乱的东西,比那些附带着教育意图的比喻式故事更深邃,也比那伴随着的弦外之音更深邃。哥哥用来把嫁接幼枝捆绑到树枝上的韧皮、相关的木夹板——不是圆形的,而是“四棱形的!”——,还有调节下面根部土壤温湿度和阻挡潜水的小石子,它们都获得了表象,我会特别关注这一切的。可是话说回来,果园里的空间如今越来越通亮起来了。这期间,由于再也没有人精管它了,整个果园荒芜不堪,就像当年最初那棵树的样子。从那手写体里,一道四周筑得清楚分明的篱笆在注视着我。面对“我的事业”(哥哥这样称呼自己的成果之地)的多样性和多种性的奇观,这位读者在其中把脑袋转来转去,仿佛他就站在中心,站在那个创造者的位置上似的。“我们不会为将来乘凉而辛苦劳作了!”此刻,在窗前的桌旁,这就是这位读者奋斗的呼唤,汇入山涧的咆哮里。与此同时,一只眼角里是雄松鸡的黑色,另一只眼角里是盥洗盆的白色,它们如同两个相互交错的钟摆摇荡在他的视野里。
那些词语之所以具有如此的力量,不也是因为它们不同于德语词汇,我不是马上弄懂了它们,而通常是先将它们转换过来了吗?当然,并不是从外语转换成自己的语言了,而是从一种想像——虽然我几乎就不懂斯洛文尼亚语,可它真的让我觉得又是那样地熟悉——直接转换成了图像:转换成了果园,一根树撑子,一段铁丝网?对哥哥叙述的一些工作,比如剪去不结果的嫩枝,他采用的是“瞎忙活”这个字眼:通过这样的转换,盲读,不就成了洞察吗?茫然的举动不就成了有效的行为吗?我在想像着,甚至连父亲,似乎他这时只要一走进房间里,一站在门槛前,就会忘记了自己的愤怒,并且面对这双闪耀着机智果断光芒的转换者眼睛,顿时就会对儿子表示一致的赞同:“是的,这现在就是他的正事吧!”
在笔记的第二部分,哥哥离开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果园话题,详细地叙述着通常各种苹果的品种。然而在这里,他那一棵棵实实在在的果树依然浮现在我眼前。凡是他一味描述方法的地方,我就继续当成纯粹的叙事作品来阅读,它叙述的是一个地方及其主人公。然后,我也把这个主人公和那些针对每个果农的结束语联系在一起。在这样一件仿佛与智慧血脉相通的事上既不会有师傅,也不会有徒弟,而对栽培最重要的就是“主人亲临现场”。
哥哥的果园与众不同的是,它远在村子外面,三面有耕田和牧场环绕,一面与一小片混合林地毗邻,而其他人家的果园都紧挨在房子后面。从公路上看去,一行行果树望不到边。在它们尽头,你只能想像那休耕的平川,连同坐落在边缘的林肯山村成为苹果和梨子的乐园。另一个区别是:哥哥的果树像种植园的一样低矮,除了果园入口那些仿佛要掩蔽果园本色的、和村里普遍一样的李子和果酒梨树群外,每棵树都结出味道不同的果子。真的,甚至有这样的果树,从一层树枝到另一层树枝结出的果子品种都不一样。甚至也有这样的树顶,在它结出的果子梨里,就有一根树枝上的果实是秘密的,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很迷惑人,而旁边树枝上结的是同样的果实,可是只要你咬上一口,不是——就像顺口溜说的——屁股眼儿抽紧了,而更多是让你的眼睛瞪得老大。
整个果园朝着那片小林地延伸去。只要你一身临其间,那它看上去就越来越像一片同时会带来无限好处的试验园地。它开始呈现为尖嘴形,仅有一棵杨树突现出来,面临果园显得好奇特。一走进去,果园变成了一条越来越宽的地带,而到了林地后面则变成了许多行。虽然没有篱笆,像村子里那些看上去连成一片无疆无界的果园一样,可杨树后面那片地是一块隐蔽的地带。因此,你只要穿过那空旷的田野,便突然身临其间,也没有任何房子当标志,眼前尽是挂满优质苹果的树枝,尤其是因为哥哥把果树栽培在低地里。从平坦的地方出人意料地下到果园里,而在它的尽头,也就是那片小林地边上,同样又延伸上去了。低地并不深,然而只有到了边上,才看得出是一片后来才形成的低地。对初来乍到的人来说,就是那些小果树的树冠,只有到了和你脚尖同样高度的地方,你才会发现它们。从远处看去,无论从村子里还是从公路上,惟有那棵奇特的杨树耸立在没有长树的田野上,有时候在下雷雨时充当了闪电的火炬。
这片低地是由远古时期一条溪流形成的——地理老师就是这样向我描述的。那是一股地下水,它没有停留在这片特殊的平地上,而是流过了它,直到德拉瓦河的特罗格峡谷。那是一条独一无二的、有规律的涌流,几乎就在“散步手杖一般深”的地表下面。在如今果园这块地方,那股水流喷涌出来了,变成了一条小溪,冲带着泥土流去,并且把泉眼这块地方舔成了碗状,像一个“终端火车站”,又从这里向下为自己冲出了一条狭长的沟道流入河里。后来这条小溪消失了——这个地区的沟道有个别名叫“暗溪”——,这片由泉水形成的碗状椭圆形土地干涸了,再也看不到水流了,沉降下去了,汇入那广阔的水平线上的地下暗流里了;或者作为“上天之水”,把从四壁上剥蚀的沃土变成了碗状的土地。哥哥在工作笔记中把雨水直呼为“上天之水”。(当然,在沟口开始的地方,这块碗状的土地有一个被灌木丛堵住的洞。)
在果树周围,长着果园草,比草地上的草稀疏,几乎就看不到什么花。那条穿过田间直通到低地边缘的沙石路,在杨树旁边岔开一条草路,然后到下坡时变窄了。小路上深深地压出了一道小推车的槽印,被制动的车轮磨得闪闪发光。在果树行之间,这道儿变成了一条地地道道的草路,一条“绿色通道”(在家里都这样称呼它),在这片微微隆起的碗状土地上,笔直地通到果园最后面一棵树前。它不光比自己周围的地要亮得多,简直就是太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