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4/22页)

到了路的尽头,我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看见在那一堆木板和支撑杆中竖立起了一个耸立云端的哀诉架,我想像中就跪在它前面。走近一看,这架子图像突然变成了一尊雕像,而且那一排排果树也接着以同样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我实实在在地心想着,这就是“那些显贵的祖先的纪念碑”。

我待得越久,不管是上上下下、转来转去、走走站站还是这边看看,那边望望,作为正处在自然衰亡之中的果园,这个地方越来越清楚地彻底变成了一个杰作,一个使人的手得以流传和赞美的形式,具有由别的手可以转化成别的形式的裨益,比如说以文字形式可以转化到被孤寂的山间小径分成梯级的低地侧面那儿——雪天里,逐渐突显出一行行越来越白的道儿。这样一来,在由苔藓和槲寄生团形成的包围圈背后,那一根根果树枝上,它们的“眼睛”重新活跃起来;火石的光芒闪过树根旁那腐烂的光亮;从果园中心的框架上吹来一阵阵南风,后来也一再会吹拂在那密闭的房间里。

这时,我在思考着两件事:面对这些像鸭舌帽似的附着在枯树干上的腐木菌,我想起了哥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提到了名叫“格巴”的这样一个女孩。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天黄昏,他和那个姑娘一起去观赏复活节焰火(这对他来说是“最神圣和最高兴的事”,之后,“节日也就告结束了,甚至连那些香肠都不会让我如此高兴的”)——而面对那些支撑杆,那根顶端叉开的榛条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对动物常常残忍的父亲,当年就把一条割草时被他一刀两断的蛇叉在上面:它不仅在当时一整天里,而且在这些年间就缠绕在那个叉子上。叉子固定在打入地里的木桩上。比起所有那些阳光果实来,它更加持久地成为这个地方的标志。它如今已经悄然地消失了。在果园最荒凉的角落里,我对着自己的祖先,同样在寻找着一个孩童的那双眼睛,离开了亡灵的声声哀诉,摆脱了那个“分离的永久王国”(哥哥如是说),我直言不讳地进一步说:“真的,我将会给你们叙述的!”当然不是以胜利的声音,而更多是以失败的声音。

从哥哥在农业学校的三年里,同样留下了许多班级照片。在第一张照片上,小伙子们个个都敞开着衣领,挽起了袖子,并且穿着齐膝的深色围裙。他们站在一条宽阔而阳光灿烂的林荫道上,并且在那里安营扎寨。两边都是果树,鲜花盛开,连一片树叶都看不到。背景是一片枝蔓还很小的坡地葡萄园,一行行垂直的葡萄架通到坡顶上的小教堂前。繁花似锦的果树白茫茫一片,与春天的云彩相映生辉。阴影是短暂的,正值午间休息,哥哥甚至连梳一梳头的时间都没有了,一束头发挂在他的额头。一照完相,人人都立刻又开始干活了。这一班人紧紧地站在一起,有几个人把手臂搭在旁边人的肩上,不过哪儿也看不到有人对这种姿态作出回应。有一个,也就是那个最年轻的,将自己的身子撑在旁边两个人身上。由于阳光强烈,看不到一个同学的眼睛。哥哥站在最后,要比其他人略高一些,也许只是由于头发又密又厚,看上去才那样儿。惟独那张脸被前边的脑袋挡住了,看样子,仿佛他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站进去的。在后面的林荫道上,有一个衣着宽松的女人远离去。

在另一张照片上,很少认得出环境来,而更多是这个班的形象。地点是一排松树前的道上,不是树林,而同样是一个林荫道的部分,前面是一根电线杆,后面是一排瓦屋顶。他们个个都身着西服,有些甚至打着领带,领结像一个嗉囊大小,有的表链从马甲扣上吊到下面的衣兜里。前面有一个盘腿端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小酒桶,手里拿着一只倒成水平位置的酒瓶。这张照片有点秋天的景象,也是因为路边的花已经凋谢。可首先看到是,有个小伙子在别人塞手绢和插钢笔的位置上捧着一根鸟尾一般长的谷穗。哥哥坐在第一排,属于敞开着衣衫族。他的西装翻领奇大,没有塞手绢的兜,也没有纽孔。他双手交错搁在膝上,从一边朝着照片以外望去。他挺得直直地坐着,同时看上去又无拘无束:他不摆什么架势,总是这个样儿。和去年不一样了,他们都不再是青年了,而是生龙活虎的男人了。那嘴唇不是首先为摄影师闭着的。有一个已经将双手叉在腰间了。

最后一张上,他们站在学校大楼正前方,人数变少了,只看得到学校的院墙和窗户的断面。在他们前面,老师们坐在圆椅上,除了那个面色苍白的神父,他们更多都有点像富裕的农民、年长些的亲戚或者坚信礼教父。每个毕业生都系着领带,再也没有一个人把手臂搭在别人的肩上了。他们是成人了,哥哥也一样,二十岁了,他把两手交在背后。这样,作为年轻有学问的农民,他将会回到一个不是讲他的语言,而是讲另一种语言的国家里。他的目光投向了南方,而不是他家乡所在的北方。1938级所有那些斯洛文尼亚农民都在望着前方,连下巴也不用抬一下,仿佛他们虽然代表的不是一个国家,不过作为替代,是别的什么东西。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哥哥的脑袋变得沉重了,那只健康眼睛变小了,眼角犹如刻上去的。惟独那只瞎眼鼓得又圆又白,仿佛它向来都看见的更多。

我们这个家很奇怪,听到的几乎只是父亲的童年故事。说来说去(尽管没有人亲身经历过,一切无非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要么是那个如今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孩子当年夜游时如何出洋相——一天夜里,当其他人还坐在桌旁聊天时,他从床上爬起来,夹着被子走到桌前,把它放在那里,然后又回到床上,开始大声嚷嚷着好冷啊;要么他常常接连几天没有记性,四处跑来跑去,最后终于找回家了,然而却不敢进屋,而是黎明时在屋外打扫起院落,这既是周日之前的习惯,又成了他回来的信号;或者他还幼小时动不动就发起怒来。有一次,他被一个人激怒了,从房间里跑出来,抱起他几乎都拖不过门槛的半根树干,直冲那个人而去。当然,接着他把树干砸向人家两脚的架势,就更加让人可怕了!更奇怪的是,父亲喜欢让人给自己叙述关于自己童年时期的这样一些传说(往往是他的女儿扮演叙述者):这时,他不是露出会心的一笑,就是眼泪汪汪的,或者又紧握起拳头来,仿佛当年的愤怒还一如既往地持续着。最后,他就像那个赢家一样,目光扫过这一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