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5/22页)

与之相反,关于哥哥的童年,我的脑海里仅仅留下了一个轶事的记忆:据说有一次,他和姐姐肩并肩跑过林肯山村长长的街道,从头到尾,没完没了地给她讲着屁话,一刻也不停息。再说吧,也就只有那桩伤心的事: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到了十七岁,他才作为行动者出场了,动身进了边境彼岸的农业学校。然后在第一个假期里,他就像个发现者一样,迎向这个家了。他不单单发现了种植庄稼和牧草的新方法,而且首先发现了一件事:斯洛文尼亚语。这种语言被德语潜移默化了,到那时为止,不过是他的方言而已——这整个地区的方言。然而,它现在成了他不仅仅在自己的工作笔记里,而且也在书信和便条上习作的书面语言。为此,除了小折刀和扎绳,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本夹着纸条和铅笔的小词典,即便是后来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这本词典也依旧与他形影不离。而且其他家庭成员要与他同心同德,不管在城里,还是面对当局,或者在火车上终归都要遵守自己的出身。父亲当然不愿意,母亲也不可能,姐姐当时一声不吭,因为失恋痛苦而心不在焉,而我自己还没有出世呢。尽管恰恰是亲生母亲对斯洛文尼亚语几乎一窍不通,然而,就在最初从马堡写来的那些信里,这种语言对他来说则意味着“母语”,而且他给这个词前也加上了“我们的”(“我们的母语”),并补充说道:“我们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规定我们是德意志人。”几乎已经成人的他离家出走了,况且是自觉自愿,和我不一样。他在外国找到的根本不是异国他乡,而是“我们自己的土地”(信),他的语言。经过了十七年的沉默和屁话以后,他作为具有自觉意识的发言人登场了。真的,就像他在一些零散的便条上写的,作为一个随随便便的文字游戏者(有一张相片与之太相配了:他站在村子中间,礼帽歪戴在脑袋上,一条腿支撑着身子,另一条伸得好远)。就这样,他也是这个家第一个不思乡念家的人,无论如何,在南方上学期间如此,紧挨着“大城市马堡”的学校成了他的另一个家。而且也正是他,从一次游历斯洛文尼亚的旅行中带着那个后来被处死的造反农民格里高尔·柯巴尔的故事回来了:“柯巴尔”,一个刻写在柯巴里德公墓里最常见的名字,立刻就被他在当地教父院落中那些古老的洗礼书里查找到了,追根溯源,直到17世纪末,上面记载着那个人的身世。他后来确定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祖先。

当然,哥哥从来也没有变成叛逆者,而总是濒临叛逆的边缘,即便后来在战争年代里也是如此。他更多被视为我们当中的温顺者,甚至是一个笃信的人。从他那些信里所流露出来的某些东西,我只是在几个孩子身上亲身感受过。对他来说,如此经常使用的“神圣”这个词并不意味着教会、上天或者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地方,而始终是那平平常常的东西,通常总是与闻鸡而起、下地劳作、一日三餐以及林林总总周而复始的日常事务息息相关。“说起家来,那里的一切被料理得如此生气勃勃,如此神圣”,从俄国写来的一封信里这样说。家就和那次观看复活节焰火以后的散步一模一样,是“最神圣和最快乐的东西”——而圣灵降临节对他来说就是那样一个节日,“人们一大早拿着大镰刀,出门去果园里,在神圣的时刻割草,简直太美妙了”。一条白巾,战地祈祷时铺在一张桌子上,就是“献给那可怜心灵的礼物”;哈利路亚10,他在家里大声唱过,和别的人一起合唱过,又在前线“喃喃自唱”,“静静地让自己听”。他还在最后一封信里写道:“我认识和经历了这个世界的肮脏,没有什么比我们的信仰更美好了。”(照他看来,信仰当然只有在母语里才变得富有生气。这是因为,在第一共和国结束后,在教堂里也只允许用德语来祷告和歌唱,而在他听起来,这再也“不是什么神圣的东西”了,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让我无法理解的呻吟”。)他的虔诚也与那真挚的讽刺相辅相成,借着这讽刺,他从远方呼唤着家园和田产:他称那几公顷地为“不动产”,或者:“柯巴尔不动产”;家里的房子称为“贵室”,连厨房,牲口棚和谷仓都算在其中;要“研读”他的信,大家只能够“围坐在桌旁”,作为那个“阁下之家”。

战争期间,这样的讽刺也阻挡住了他采取暴力反抗的行为。他只是在信中的言词里表达出了愤怒。当他得知邻居一家迁居到说德语的外国时,“惟一的愿望就是要把那个家伙……撕得粉碎,恨不得自己非动手不可。然而,对父母和姐姐的思念克制住了这样的愤怒”。这样一来,如果说母亲要自己的儿子在度过了所谓的“农忙假”以后参加游击队,成了一名战士,这便更多是一个传说了。在我的想像里,反正他就是这样失踪了,谁也不会知道去哪儿了。不可思议的是,说他曾经扯开嗓子一起吼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游击队歌——更不可思议的是,说他和别的几个人一起,突进一片隐蔽的空旷地里,来到一片掩蔽的田地前,十分轻蔑地向那帮战争先生发出了这样的喊话:“我现在告诉你们那句话,那就是在家里玩保龄球时,当球击中的不是瓶柱,而是瓶洞时,它常常会吊在人们嘴上!”——在他从前线的一封来信里,用“该死”这个说法取而代之了。他的确是一个歌手,但不是一个执迷不悟彻头彻尾的歌手,而是一个歪着沉重的脑袋、和两三个志同道合的人围坐在桌前的歌手。他也是一个舞伴,但不是一个跺脚的舞伴,而更多是一条腿搭在舞池边上愉快活泼的人。

他失踪以后,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像村子里所有死去的人(除了这个或者那个神父)一样,他很快就被人遗忘了。有几个或许能够念起他的同龄人差不多都没有从战场返回家乡来。那个曾被视为他未婚妻的姑娘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无声无息了。他也过早地离开了家,有谁还想得起一个五月树的攀登者或者教堂里的一个独唱者呢。回来后不久,那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农民就变成了那个“名叫格里高尔·柯巴尔的士兵”。按照他文字游戏的说法,“不是原野上一个天蓝色的使者,而是一个军灰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