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6/22页)

然而在家里,人人都尊重他。在我童年时,大家都如此不厌其烦地说起他,现在让我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我甚至仿佛听到了每次谈话都附加了一个声音;仿佛那一个个脑袋都一再转向那空荡荡的暗室里,望着那个不在场的人的身影。母亲总是首先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而父亲则是他事业的守护人,不仅守护着那片果园,而且也守护着那些衣物和几本书。难道那仅仅是我后来的幻觉吗?父母亲在病房里额头贴着额头的情形与其说是夫妻恩爱,倒不如说是相聚一起为那个最心爱的儿子而哀叹,两个额头要为始终还期盼着他的归来架起一座桥梁。毫无疑问,丈夫和妻子以各自的方式,都在兴奋地爱着那个失踪的儿子,正像这个不信上帝的母亲说的,他是“为人之子的榜样”。妻子一听到他临近的消息,立刻就会给他准备好“居室”,洗一洗门槛,给大门装扮上花环,而丈夫则会套上从邻居借来的白马,坐上那擦得铮铮发亮的四轮单驾轻便马车,鼻子上挂着幸福的泪水迎着他赶向空旷的天边去。

惟独姐姐一再反对这样的神话(像父母亲认为的:因为她把自己爱情失败的责任怪罪于他了)。她反驳说,他肯定把自己那一只独眼投向一个个女人了,只是由于破相而没有在她们那里找到幸福罢了;他没完没了地咒骂干农活,尤其在炎热时,在陡一些的坡地上则更为甚之(讨厌的差事!);他作为讲斯洛文尼亚语的政治家从农业学校回到家乡,在家里和村子里挑起了事端;他尤其是犯了亵渎圣灵罪,因为他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对一切灰心丧气了,比如说那个姑娘简直不得不求着结婚却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他反正会早死的。

说实在的,从哥哥的信中和便条里,也流露了一种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多地表现出的绝望。首先是那些机械,它们“看样子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替代了我们,因此我根本就不用再回家了”。然后他在战争刚开始时认为,当“一个永久的士兵”。他的书面诅咒越来越频繁了。恰恰“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行军数日,他听不到“一声鸟叫”,看不到“路旁有鲜花”,并且害怕变得不会说话了:“一年后,我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我们现在已经如此怕见人,犹如山上的动物一样,一看到有人来,立刻就溜不见了。我们的情感需要和谐,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让我们开心的。”天天都一个样,感受不到周末或者节日的气氛。他没有能力回首往日了,“恨不得把一切都给颠倒过来”。到了最后,他不仅诅咒这场战争,而且也诅咒这个世界:“这个该死的世界!”

当然,就我本人而言,不管是作为听众还是读者,我也从来没有可能怀疑过一个绝望的哥哥。难道始终不就是表象(“菲利普·柯巴尔就醉心于表象”)比每个依然那样确定无疑的事实更强烈地控制了我吗?那么这个表象到底是什么呢?姐姐那突然的沉默,那变得越来越从容的神态,那深思熟虑的样子,这一切不也属于表象吗?即使她对这个失踪的人持反对态度也罢。只要一说起她哥哥,她那做鬼脸的习惯立刻就停止了,平时总是剧烈地眨个没完没了的眼睛也眨得少多了。看样子,仿佛她这会儿苏醒过来了。她说话时的神气也一模一样,刚刚还笨口拙舌,又杂乱无章,像一个沉睡者在说梦话,可现在又是吸气,又是把脑袋从容地耷到一边,倾听着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表象尤其来自格里高尔所书写的东西。这东西给了我一个现时的图像,同时也伴随着抱怨,哪怕有些地方描述的是不可挽回地逝去的东西,比如他不直截了当地说:“当我的情况还挺好的时候……”,而是采用了一种表达方式,直译叫做“当鸟儿为我歌唱的时候……”;他把家乡的春天换句话说成“当蜜蜂穿着(花粉)裤子的时候”;在他那里,“丑陋的母亲,可口的饭菜”替代了我们“不幸中的万幸”;他在词典里为自己的大名找到了附带的意义,那就是让他一看见就作呕的“奶皮”。说到底,首先是他那些对于颜色的表达,本身就生动而形象地描述了一个包罗万象的生灵或者事物的范围:“那个带花斑的东西怎么样?”可以是问一只蜜蜂、一头奶牛、一只山羊、一只鸡、一种豌豆等。

然而,在阅读时,我觉得那些时态独特的句子要比这样的图像影响更加深远——指向也超越了我的现实——,那就是所谓的“第二将来式”。显而易见,哥哥经常运用它,因为斯洛文尼亚语中没有这种时态,所以,他不得不分别把它转换成德语:“我们将走在这绿色之道上。界石将站立在那边缘上。一旦种上了荞麦,届时我将又是干活,又是歌唱,又是跳舞,又是睡在女人身边了。”

我此刻意识到,也是双重的缺失形成了这样的表象:我哥哥那些手稿是不完全的,我对他也没有亲身的回忆。由于他遗留下来的东西那样残缺不全,所以,我觉得阅读起来就像在阅读那些分别由古希腊寻找真理的人(无论如何我想像着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又是哀求,又是结结巴巴,最终发出他们幸福的叫喊)零零散散传承下来的残章断篇:比如“女舞伴,女葡萄农”这两个独立的、脱离了关联的词围绕着自身显示出一个晕圈,并且照亮了这个世界;它们的光芒也在于没有进入一个完整的句子里,或者一个“详细的论述”中。特别是由于一想到这个失踪的人时,没有对一个活着的人的想像,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大小,没有步伐声,一句话,没有什么特性参与其间。所以,在我的心里,哥哥会成为那个传说中的英雄,那个坚如磐石的虚幻形象。想必他曾经在休假时看到了我,因为他不在场却被指派为我的洗礼教父。可我当时还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再也记不得什么真切的事儿了。“我届时将弯下身子看看这个受洗者”,从前线来的信中这样说。

在这句比我的回忆都如此更加唾手可及的话语里,我感觉到哥哥始终在弯下身子看着我。这时,他常常是母亲的对立形象:如果说母亲预见我的未来时恨不得蒙上头去的话,那么哥哥那只健康眼睛则亲切而殷勤地打量着我,并且高兴和我一起沐浴在阳光下,而那只瞎眼也不再有什么感知了:反正是看不见了。一个压得让人透不过气,笼罩着我,另一个是虚幻和表象,二者势不两立——就是到了今天,这依然是斗争。也正因为如此,我把一个与我同父同母的人称为我的“祖先”。是的,我把格里高尔·柯巴尔,那个叛乱者最温和的后人,一个甚至连姐姐都承认“从来都没有带过响鞭走来”的人确立为我的祖先,尽管我自己,无论如何在想像中,却始终在身上带着一根鞭子,以对付这个或者那个敌手。说实在的,恰恰在有些充满冒险的生存时刻,一种宁静便弥漫在我的周围。在这宁静中,我不仅看到这个选择的祖先在亲切地弯下身子看我,而且就代表着他本人。当然,我不可能把他呼唤过来,以便在危险之中找到宁静——恰恰相反,我找到了宁静,而他作为我的坚强后盾到场了。也就是说,要想求助于那些祖先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明白,那个惟一起作用的祖先就是语句,它走在我正好要面对的一切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