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6/19页)
这些日子里,我也两次看到了失踪的哥哥。在火车站低地里的那天晚上教我认识到了,一个地方常常只有通过相邻的地方——刑讯隧道通过先驱隧道——才会成为完美的化身。于是,我现在避开那些在哥哥的信里提到的喀斯特村庄,相信通过探究所有与它们相邻的地方能够更加清晰地描绘它们。
那些童年的地方,虽然它们的名字我天天听得耳熟能详,可是我始终不过是接近它们而已。它们不也放射出比那些我真的已经走过的地方更加强烈的光芒吗?比如在雅恩费尔德平原东部边缘,有个叫圣卢兹亚的小村庄,除了一座孤零零耸立的教堂,几乎什么都没有,父母亲经常提起那个地方,因为他们是在那里结婚的: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可是我把它的周围都走遍了。由于我感知的圣卢兹亚也许无非森林深处一条耕田边缘的犁沟,或者傍晚教堂的钟声和公鸡鸣叫。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仿佛那里开始了一个新的世界,尽管它距离家乡步行不到个把钟头的路程。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又是在一家旅店前,在那样一个邻村里,我看到哥哥从大门里走进来。我觉得他出现在一个拥挤的人群里,因为教区在庆祝他们的教会日,人们从喀斯特高原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朝圣。他真的进来了吗?没有,更确切地说,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大门口,站在门槛上,虽然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可是在他周围却形成了一个没有人的空间。伴随着这一时刻,他向我再现了他那个时代,也就是世界大战前那个时代。哥哥比我这个二十岁的后人要年轻,并且刚刚经历了他青年时代的最后一个节日。他穿着那套其间已经传给我的宽领西装,而他的两眼——他两眼望去——在梦想着逃离那些深不可测的洞穴,走向无限的广阔。虽然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同伴中间,可是同时觉得,仿佛我站起身来要证实我的存在似的。这个小伙子那一双眼睛黑得不能再黑了,犹如那些在夏日里到处都成熟了的接骨木果球的色彩,也绽放出其生机勃勃的光芒。我们久久地、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着,遥远,不可企及,无法搭话,在悲哀、从容、坦然和无望中融为一体。我额头骨上感受到了阳光和微风,观看着黑乎乎的小通道两旁的庆典活动,哥哥的形象就夹在其中,知道自己身在一年的中间。神圣的先人,小伙子殉难者,可爱的小孩。
另一次,那是一张空空的床,它向我叙述了格里高尔。我经常乘坐喀斯特火车,或者也只是在那些如此奇特的火车站停留。那些火车站,一般都远离村庄,坐落在荒郊野外,常常只是通过羊肠小道可以到达,也没有标识牌。一到晚上,有些火车站就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能摸索着向前才找得到,最好是叫一个当地人当向导。就在火车要到达之前,尽管我作为独一无二的候车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整个站区自然都亮起来了,显现出一片宽阔,有多种多样的设施,像一座工厂大小,像一个地主庄园雄伟:亮闪闪的碎石,雪松下的喷泉,在发出芳香的浅蓝色紫藤丛中闪烁的房屋立面,徽章似的盲窗。在这里,顶层上也住着人。在下面狭小的办公室里,一个男工作人员坐在闪亮的配电盘前,就像是坐在宇航员座舱里。而在他的头顶上方,一个相关的女人穿过房间过道,从许多窗户前走过。在荒漠的寂静中,一再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最后就是预告的排钟,像发号施令似的维持着秩序。条条轨道几乎全部都深深地开凿到喀斯特岩石里,就像切入峡谷似的。与之相应,火车越来越近的响声,嗒嗒声和隆隆声发出阵阵回响,与地铁隧洞里的回响不相上下。外面荒漠中那强大的铿锵声常常直接伴随着车站里的铃声,听上去,仿佛火车瞬间就会风驰电掣般地从岩洞里钻出来,又消失在许许多多的峡谷弯道里,许久之后又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回响起来,伴随着一艘远洋轮船那间歇重复的洪亮鸣响。你还以为是耳朵听错了,喀斯特这个转动的管风琴终于从后面的漆黑里闪现出来了,在所有音区里又是鸣叫,又是呼啸,又是颤唱,又是轰隆。从车头前面那构成三角形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其中额头上那只在靠近时熄灭了。更加离奇的是一列列急驶而过的货车,那巨大的车厢一片黑乎乎的样子,常常是每个车厢都不一般长,其间也立着一排排未装货物的底架,带着高高耸立的支柱,一排看上去无穷无尽的连合音栓,伴随着强有力的叩击、锤打、啪嗒和敲击,在空旷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散发着钢铁气味的拖带,嗡嗡和歌唱,仿佛人类世界是不可战胜的。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在一个喀斯特火车站里等待着最后一班客车。还要等好久,于是我坐在雪松旁的草地上,又在碎石上走来走去,描绘着候车室桌子上的条纹连同我放在上面的木棍,注视着那个涂成绿色的、缺少管道的铁炉子。外面繁星似锦的天空之下飞动着蝙蝠的影子。一个温暖的夜晚,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紫藤的香味比丁香的柔和。我不禁想起了帝国时期那个计划,那就是把维也纳到的里雅斯特位于斯洛文尼亚的一段铁路线修成地下线,用一条穿越喀斯特溶洞的地下通道连接起来。我走过来走过去,然后经过一个亮灯的地下室窗户。它之前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弯下身去,望进一间大房子里。里面有一排书墙,一张床,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床铺得整整齐齐,被子叠着,好像是为使用者准备的。床头灯的一圈亮光照在枕头上。这莫非就是哥哥,那个逃兵哥哥藏身的地方吧!我向后退去,在上层一扇高窗前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她悉心照料着他。在她那里,他过得挺自在的。
我看到自己到达目的地了。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找到哥哥,而是叙述关于他的事情。——另一个记忆攫取了我:在一封前线来信里,格里高尔在一句话里提起了那个传说中的王国,它在我们斯洛文尼亚祖先的语言里叫做“第九王国”,是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标:“要是我们大家失散后有一天又重聚在一起,乘坐上披着节日盛装的四轮单驾轻便车,前往第九王国,参加第九代国王的婚礼——听着吧,上帝,我的请求!”这时,我觉得他那虔诚的愿望可以转换到人世间来实现:文字。就像火车站地下室里那张空空的床一样,我似乎也把外边车站房屋正面的那个寒暑表(是由世纪转折时期一位维也纳光学仪器制造者制作的)、旁边那个三腿木凳子、候车室里的葡萄图案和蟋蟀的啾啾声转换到我们家的屋子里。就这样,我要乘坐的火车越来越近了,蜿蜒穿越过荒野,一阵阵轰隆,又一阵阵减弱,若即若离,突然又爆发,机车头灯的光芒远远地从一条条深谷里预先扫射过来,然后自己出现了。车头最后停下来,所有那些内部小灯勾绘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轮廓,一个噼噼啪啪、力大无比和童话般的庞然大物。一节节车厢里坐满了从各个城市、从海滨、从国外返回家乡的人,有打鼾的,有猜纵横填字字谜的,也有编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