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4/19页)
那个印第安女人,她当时接纳了我,而且把我当成邻村过世的铁匠的儿子:我从来没有向她挑明她弄错了。听她打招呼的口气,她也是那样确信不疑,从而让我很高兴被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况且我在她面前鼓足勇气,扮演了一个长久在外而返回故里的人的角色。我叙述了自己童年在喀斯特的故事,这位老妪为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这样的效果,只有对那闻所未闻却又确实可信的东西的惊讶才会产生。我领会到了编造故事的乐趣。这些故事当然总是从一个确切的细节出发,一定得合乎逻辑,又要轻松愉快:这样的编造是我的一份兴趣。在这里,我终于自由自在了,真的是一气呵成的。
与此同时,我觉得,那个女人是第一个既看透了我,又认准了我的人。对我的父母亲来说,我总是“过分严肃”(母亲)或者“过分不通世故”(父亲)。姐姐无疑在我身上只看到了疯狂的秘密同盟。每次见面,女朋友的一双眼睛常常羞怯得发呆,只有当我终于——我不是总会如愿以偿——发自肺腑含笑注视她时,这羞怯才会缓解下来。有一次,全班出去郊游,我突然无缘无故地溜走了,越过田野,钻到灌木丛里去了,离开吧!独自一个人待着!等我回去以后,那位百般体谅的老师以一种不容改变的宣判的口气说:“菲利普,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相反,在那个喀斯特印第安女人那里,这位年轻人第一眼就领受到了信任。她住在名叫利帕(德语的大意是“椴树”)的村庄里。在她家里待了几天以后,这信任变成了一种期待,一种对自己永久的自卑(“我将永远一事无成”)无声无息的反驳:一种释放,既出乎意料,又显而易见;令人鼓舞,让人安心,今天依然如故。也正是她,还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就赞扬起我的幽默了。在家里,我常常不让母亲笑出声来,因为这笑声会使我想起像在一帮讲下流笑话的男人堆里,女人们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而在同学那里,我被视为扫兴者,这是因为,一到讲笑话的时候,我就惯于在高潮到来的瞬间,要么指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要么指着叙述者外套上一枚松动的扣子。惟独那个女朋友,有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她最后也许会惊讶地叫出声来,并且对我用第三人称来说话,就像在两百年前的对话一样:“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然而,我的女主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听到我脱口说出的小小议论,就会对我观察和倾听事物的方式表现出满意的神情。无论她要给我讲解或者示意什么,都显出一副热情奔放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演员从自己那完全心领神会的观众身上才会享受得到——照此说来,所谓的幽默无非就是幸福的心领神会了?当然有一次,也就是后来我要动身回家的前夕,我们两个一起坐在餐桌前,我只是一声不吭地朝外望着院子。这时,她告诉了我什么别的东西,相反的东西?附带的东西?她的话似乎让我从内心深处都要流泪了,独一无二,不同凡响,既平静又猛烈,势不可挡地要涌出来。那不仅仅是要流泪,而是要“发怒”,而这恰恰就是我的过人之处。她补充说,有一天,在几乎漆黑一片的利帕教堂里,她偷偷地听了一个男人在吟唱圣经诗篇,他独自一人,身子挺得直直的,声音又轻柔又坚定。尤其特别的是:这位吟唱者同时用十根指头紧紧地按着眼睛。然后当她站起来要向我演示这些时,我们真的为那不在场的第三者而会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了。
有时候,我帮她干活,和她一起耙那片小小的家庭灰岩坑。我们从红土地里刨出第一批土豆来,在院子里锯开过冬用的劈柴。我为她起草每天写给在德国的女儿的信,把她的房间粉刷得又白又亮(仿佛她随时都会回到这儿来似的)。我知道在灰岩坑里不刮风,那咸咸的汗水是无法吹干的。像在家里一样,我首先不得不勉强让自己去干每一样体力活,可通常的劲头在其间刚一冒头,我就只想着收工了。比起以往来,我干活的动作也几乎没有麻利多少。然而,由于这位老妪与父亲如此不同,不催不逼我,所以,她给我打开了眼界,让我知道干错了什么。尤其从我要干活的第一刻开始,她告诉了我,我是什么状态和怎样来干。
她让我认识到了,当活儿摆在面前时,我向来都不在场,而常常非得要人家从某个远远的角落里叫过来才是。然而,我的懒惰实际上是害怕失败了。我不只是害怕帮不了别人的忙:更为甚之,我会到处碍手碍脚,帮人家倒忙,让人家事倍功半,如此帮得不是地方,最终让人家一整天,也许甚至整个夏天的辛劳都泡汤了。(在他的作坊里,父亲动不动就朝着我又是咒骂又是吼叫,我刚一抡起锤子,就无声无息地又被打发走了。)凡是我要互相连接的东西,我都是勉勉强强地凑合在一起;凡是我要分开的东西,我都给撕裂了;凡是我要堆整起来的东西,我都是塞来堵去;无论和谁拉锯,我都找不到节奏;递到我手上的瓦片总是接不住;我垛成的柴堆,还没等到我转过身去就垮下来了。即便根本就不用着急,可我总是干什么都操之过急。虽然也许看上去我干得顺顺当当,可是我旁边的人一个动作接着另一个,慢慢悠悠,每次都比我先干完。由于我想同时干一切,所以,每个部分势必都乱了套:我不是什么灵巧的人,而是个生手。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抓瞎的能手;凡是别人需要打一个手势的地方,我却如此反复地把我的对象摸索来摸索去,从而不是把它损坏了就是弄碎了;假如我是个小偷的话,那么我就会在最细小的东西上留下无数的指纹。我黯然明白了,从我要使自己有作为的瞬间开始,我就变得目光呆滞了,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特别是看不到我手头的活儿了。于是我就面对那件分派给我的事情,盲目地晃来晃去,扯来扯去,翻来翻去,走来走去,挥来挥去,直到活儿没有干成,工具也给毁掉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而且一提起那想像中的陌生活儿,甚至是大镰刀那轻轻的嗖嗖声和把土豆从箱子倒进车筐时那柔和的轱辘声,我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想必是听到了,可是再也没有能力去接受那个我最喜爱的响声了,那个从树种到树种各不相同的沙沙声了。就是有了那样容易干的差事——“把奶桶送到奶站去!”,“帮我把床单拉平整!”——,可我只要一听到立刻就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张开大嘴喘息,我的身体一下子就散架了,和行走、阅读、学习或者干脆静静地坐在那儿时不一样了;躯干失去了与下身的连接,弯腰不再自如了,不像在采拾蘑菇或者捡起苹果时那样了,而是一种木偶似的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