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5/19页)

首先,在和那个喀斯特印第安女人的合作中,我明白了,只要人家一叫我帮忙,我的问题就开始了,哪怕你有足够的时间去作任何准备也罢。我不是去作准备,而是立刻把手指和胳膊缩到身子上,甚至把脚蜷缩在鞋里,犹如要防卫似的。我在问自己,我对体力活儿的畏惧是不是也来自对父母形象的观察?我不是从小就为父亲那塌陷的胸腔和弯曲的膝盖以及母亲的肥臀而感到抬不起头吗?在学校的最后两年里,面对那些律师、医生、建筑师以及他们的贵夫人,这种羞惭越发升级了。那些家伙统统都人模人样的,尽管他们低三下四地去打听他们的孩子是否学习取得了进步。

于是,对于我干活的状况和我的困难来自何处的认识帮助我梳理了自己的操作,直到我对打短工一天比一天兴致大起来。我一边注视着老妪,一边学习在干活时怎样停顿。随之,虽然开始没有头绪,可是一个个交接变得越来越清楚了,我干活的范围,红土和白墙也绽放出色彩了。当我有一次抓着满满一把terra rossa(红土)往回走的时候,我甚至闻到了它发出的香味。于是命令自己:脱离父亲吧!

后来有一天,这个让我有吃有喝的女人招呼我出了村子,领着我去邻近的荒漠里,来到一片少见的喀斯特耕田前,它没有沉降在灰岩坑里。这片田地四周围着低矮的围墙,杂草丛生,然而犁沟的起伏依然清晰可见,地面上闪烁出一片鲜红的色彩。入口用一个木栅栏门封着,旁边的围墙里外有石头台阶,仅供一个人跨越;墙根上开着一个四方孔,路边的雨水可以穿过孔淌到田地里。一到这里,这女人便伸开手臂,一板一眼地说出下面的话:“To je vasa njiva!”(“这就是你们家的耕地!”)

我跨过围墙,身子弯到地上,土壤松松软软的,仿佛不久前才刚犁过似的。这块田地狭长,中间微微隆起,后面连着一片果树,棵棵都不一样。是这老妪弄错了呢,还是她有意要取笑我,或者她就是一个疯女人?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这样盘思过。当我朝她转过身去时,她笑了,一副大脸笑容堆得满满的,笑声又轻柔又迷人,像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那是名副其实的笑啊。

不只是那个印第安女人,而在那数以百计的村庄里,人人都把我当作一个老相识或者老相识的儿子。我也只能是这样的人,因为从来就没有陌生人来过喀斯特。像奥德赛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样,那么后来在寻找他的过程中,我,他的儿子,也有一次醉醺醺地躺在地上了。在我们家乡,人们最多不过是喝喝果子酒,而且仅仅是为了解渴。我向来就远离那些酗酒的同学,也不是打那次一起去维也纳旅行之后才这样。当时,他们中有一个在呻吟和窒息中从青年旅馆的架子床上喷射出一股强大而酸臭的洪流,迎头浇在我身上。光是那酒精味、那奇怪的咕嘟声,首先是酗酒者那一瞬间洋相百出的举止就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了。要说喝酒,我向来不过呷一口而已。可是在喀斯特,在野外,在阳光下,在充满芬芳的和风里,酒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开始——那个生动的词汇又是什么呢?——对上口味了。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放下,而且常常在喝第一口时,他既感觉到与现实存在的亲密联系,又感觉到了平等,就像在两个终于同等晃动着的秤盘上一样。随之,我看得更确切了,梦得敏锐了,认清了各种各样的联系,拥有了一个个按照层次划分得清清楚楚的空间间隔,它们以顺时针方向给我描绘了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我根本不用自己随之旋转。简直不可思议,人们怎么会把“葡萄酒”诽谤成“酒精”呢。

当我独自饮酒时,感觉就是这样。可是大家凑在一起——同伴们真的都去投奔忒勒马科斯——时,我时常就失去了对度的意识。我虽然不酗酒,也不像别人那样常常一口气干光,可是我把酒喝进去,却尝不出它的味道来,尤其想成为那个最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一天夜晚,鸡已经打鸣了,同伴们个个都喝得不省人事,我一站起来,发现我生来第一次醉酒了。刚走出几步,我就栽倒了。我面朝下趴在草丛里,连一根指头再也无法动起来了。我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自己与大地如此地亲近。我闻着大地,感到大地就挨着脸颊,听到地下河在深处汹涌澎湃,并且暗暗地笑起来,仿佛我完成了什么事情似的。当人们后来拽着胳膊拖着腿把我弄到屋里时,我也能够把我的成就说出一二来:一辈子都想要独立自主的我终于表现得像我现在这样无依无靠。这个人终于可以服服帖帖地让人帮助了,他曾经暗地里经常如此气急败坏,因此谁也不会赶去帮他的忙——一种解脱。

第二天,我听人家说,他们之前压根儿就没有看出我喝醉了;我不过是“非常严肃和傲慢”而已;两眼“直冒光”;我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们实际上是什么货色;最后我就语法发表了演讲,首先是关于斯洛文尼亚语中不存在的“被动式”,因此可以要求斯洛文尼亚民族最终一定要放弃作为“遭受痛苦的民族”而自我哀叹。

在这同样的时间里,我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死了。我经过一个村子时,险些被一个女人撞翻在地。她从一户人家的大门里冲出来,在街道上打滚,尖声嘶叫着,两膝蜷缩成一团,仿佛处在分娩时的阵痛里。她被抬到一张长凳上,伸展开四肢,脑袋向后耷拉着。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像她最后的气息那样深沉和充满哀诉的声音。死者的下嘴唇还蠕动了一会儿,节奏变得越来越慢,就像是为了这样来吸气似的。等到这种蠕动凝固了,在这简直震耳欲聋的无比寂静中,我想像那嘴唇上还书写了什么东西,而这书写的文字现在已经写完了。我觉得,仿佛我认识这个陌生的女人,而且对家属来说,我和他们一起在灵旁守夜也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后来在不间断地做十字架念珠祷告时,我两眼都睁不开了。死者脸上没有皱纹,然而那干瘪和变形的眼皮上依旧铭刻着一切痛苦。奇怪,面对这个素不相识的死者,我顿时肃然起敬;奇怪,我发誓要无愧于她。

这样一个忠诚的许诺,当时在喀斯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独自当作自己的“婚礼”来庆贺,后来依然如故。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天做完礼拜之后,一家旅馆四面围着墙的大院里,一棵枝叶稀少的桑树下。当时,我正好坐在那里饮酒,大大小小一群人身着节日盛装,从大门走进来,看那高兴劲,仿佛“走向和平”的祝福把他们所有人依然紧密地连在一起。孩子们跑来跑去,大人们不间断地相互转过脸去,有一个独腿男子和一个矮小女人使得这场轮舞锦上添花。他们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一副友好且不言而喻的神情,男人们个个都脱去礼帽,女人们个个都面带微笑。他们坐在一张长条桌旁,然后桌上需要铺上几条桌布。桌布在高原风里不断鼓起,又随着时间变红,不仅因为酒,而且也因为那些落下来的软桑葚。这一群人虽然爱说爱笑,可是从中并没有突现出一个代言人更高的声音来。我注意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仅仅是个听众,全神贯注,两眼几乎眨也不眨一下。最后,她微微转过脑袋,打量起我。她神情严肃。随之,这个听众变成了一个发言人,而被问话的人就是我。没有微笑,没有撅起嘴唇,惟有一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告诉说:“你就是。”惊恐之中,我险些向一旁望去。然而,我抵挡住了这目光,镇静下来,并且自己找到了一种类似镇静的严肃,如此强大,仿佛这二十年之久我过的是非人的日子,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只是在遇到这双女人的眼睛时才醒悟过来了,才获得新生了。果真如此啊;那举足轻重的事件就发生在这里;我心上之人的容貌就显现在这里!于是,这位年轻人就在一种我们两个独自可以感受到的仪式中嫁给了这个女人,仪式详尽,层次分明,隆重,庄严——“以心对天国!”(sursum corda)——,还有喀斯特阳光和海风陪伴,同时又保持距离,羞怯,没有言语或者姿态,在目光中心心相印,没有证人,除了这儿的叙述,也没有任何证明。面对面,冲动接着冲动,一个人如此接近另一个人,直到你是我,我是你。桑树下一个值得崇敬的人。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从她身上让我感受到了她就是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