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第5/13页)
反正,她抱着杂志,用胳膊肘把那盒苹果汁推开了一点,看到桌上刻着“查”和“吕贝”几个字——我们还没来得及全部刻完——她的喉咙里先发出响亮的、像是非常生气的喘气声,然后大声嚷道:“好么,非常好么!”我的小脑袋瓜想:或许我们干得还真不赖。好就是夸赞的意思,对不对?
事情发生的时候,爸爸不在家,外出旅行了,妈妈威胁我们说,爸爸回家来肯定会发脾气的。那天晚上,妈妈做了肉饼塞蛋——这道菜是妈妈照着菜谱学着做的,菜谱说不定就是她从那些杂志里看来的——我和妹妹坐在餐桌旁,忍不住瞟我们的作品。
“你们把这张桌子彻底给毁了,”妈妈说。
“对不起,”我们嘀咕道。
“说不定,你们的手指还会被刀切到。”
我们坐在那儿听妈妈的教训,头低低的,好像很忏悔的样子,但其实我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妹妹说了出来。
“那,是不是让我们把名字刻完呢,至少那样就完整了?”
听她这样说,我差不多屏住了呼吸。妹妹太勇敢了。妈妈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旋即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妹妹也笑了出来。我呢,笑得把满嘴的肉饼沫子都喷了出来。
我们再也没把那名字刻完过。桌上永远留下了“查”和“吕贝”的字样。爸爸回家发现这件事情后,自然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但后来的那些岁月里,在我们离开椒谷海滩镇很多年以后,我觉得,其实妈妈还挺喜欢我们在家里留下了一些印记,尽管那些印记不完整,还缺了几个字母。
*
现在,我又坐在了这张餐桌旁,我看到了那些刀痕,还在那里。我还看到了我的妈妈——或者是她的鬼魂,管她是什么呢——她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块毛巾。我看着她把消毒药水倒在毛巾上,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衬衫袖子撸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小孩。或许你会想: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下,为什么不大声地把疑问说出来呢。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问的就是:“妈妈,你不是死了吗?”
我只能说,事后想来,这样问,就好比我现在跟你能解释清楚一样,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看到死去的妈妈再生,我的震惊程度让我无力去求证其真实性。那像是一个梦,或许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做梦,我不知道。假设你已经失去了妈妈,你能想象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触摸,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吗?我知道我们已经埋葬了她。我还记得葬礼的情景。我还记得自己象征性地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锹土。
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用毛巾擦我的脸和手臂,看到那些伤口,她皱起眉,小声嘟囔道:“看看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内心的感受。那一刻,温情冲塌了我心里的防线。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我靠得这般近了,愿意这样温柔地帮我卷起衬衫的袖子。她关心我。她为我而紧张。我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却在这里帮我擦伤口,我又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儿子;我倒在她的怀抱,就像晚上睡觉倒在枕头上那样自然。而且,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释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结束。
“妈妈,”我喊,声音微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死亡夺走了妈妈,好像也把那个词儿给永远地偷走了。
“妈妈?”
那其实只是一声哼哼,一声因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可是,这个世界上纵有千言万语,还有哪两个字,你从嘴里喊出来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
“妈妈?”
她用毛巾轻轻柔柔地擦擦我的手臂。
“查理,”她叹了口气,“看看你闯的祸。”
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那一年我九岁。我在镇上的图书馆。图书登记柜台后的那个阿姨喜欢从眼镜上方看人。那天我选了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我喜欢封面上的插画,觉得住在海里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没有仔细看书里面的生字是不是太多,太难。那个图书管理员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衬衫的一个下摆露在了裤子外面,一只鞋的鞋带没有系上。
“这书对你来说太难了,”她说。
我看着她把书放回到她身后的书架上。这书说不定会被锁到柜子里。我走回到儿童图书区域,选了一本关于猴子的图画书,回到登记柜台。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在书上敲了个出借章。
妈妈开车来接我,我开了车门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她看了看我借的书。
“这本不是已经读过了吗?”她问。
“那个阿姨不让我借我想看的那本。”
“哪个阿姨?”
“就是管图书的那个阿姨。”
她熄了车子的引擎。
“她为什么不让你借?”
“她说太难了。”
“什么太难了?”
“书。”
妈妈把我从车子里揪出来,拖着我昂首阔步走回图书馆,直奔出借柜台而去。
“我是贝奈特太太。这是我的儿子,查理。是你告诉他,那本书对他来说太难了吗?”
那个图书管理员绷直了身体。她比妈妈年长许多,但妈妈说话的语气与平时里她和长辈们讲话完全不一样。我很吃惊。
“他想要借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她摸了摸眼镜,说。“他太小了,你看看他。”
我低下头。我看着我自己。
“书在哪里?”
“你说什么?”
“书在哪里?”
那个阿姨转身拿出那本书,“扑通”一声扔在柜台上,好像要用书的重量来证明她的观点。
妈妈抓起书,塞进我怀里。
“请您永远也不要告诉小孩子,某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难,”妈妈冲她嚷道,“特别是永远——永远不要——对这个孩子这么讲。”
还没回过神来,怀里紧紧抱着《海底两万里》的我已经被妈妈拽出了门。我感觉我们刚刚抢劫了一家银行似的,妈妈和我,我很害怕我们是不是闯了大祸。
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们坐在餐桌旁。妈妈正在端晚餐上来。意大利肉酱面。
“还是不对,”爸爸说。
“又来了,”妈妈说。
“又来了,”妹妹模仿着妈妈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她把叉子放在嘴巴里转来转去。
“当心,你会戳到自己的,”妈妈把叉子从妹妹的嘴里拔出来。
“是奶酪,或者是油没有放对,”爸爸看着面条说,好像那盆面条让他打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