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7/12页)
在这种晚会上,别林斯基总是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边是不懂一句俄国话的萨克森公使,另一边是连别人头脑中的话也懂得的第三厅官员。他每参加一次这样的晚会总要病两三天,把带他去的人大骂一顿。
有一次在星期六,新年前夕,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开,主人忽发奇想,要煮热糖酒款待亲密朋友。别林斯基本来一定也走了,但家具拦住了他的出路,他不知怎么被挤进了一个角落,前面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酒和杯子。茹科夫斯基穿了绣金边的白官服裤,端坐在他斜对面。别林斯基耐心坐了好久,但看到自己的命运毫无好转的希望,便开始慢慢挪动桌子。桌子起先还听话,后来忽然一晃,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把一瓶波尔多酒泼了茹科夫斯基一身。他跳了起来,红葡萄酒便顺着裤子往下流。大家慌了手脚,一个仆役拼命用餐巾给他擦裤子,把没沾酒的地方也弄脏了,另一个仆役拾掇打碎的酒杯……别林斯基趁骚乱当口一溜烟走了;他窘得要死,是步行奔回家中的。
可爱的别林斯基!这类事件总是使他怨恨不已,几天不能平静,一想起来不是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可怕,在屋里踱来踱去直摇头。
但是这个腼腆的人,这个虚弱的身体,却具有一种强大的、斗士般的性格;是的,这是一个坚强的战士!他不善于说教,劝导,他需要论争。没有对手,没有愤恨,他就语不惊人,但是一旦他觉得自己受了伤害,一旦他心爱的信念遭到触犯,他的脸部肌肉开始颤动,声音喷薄而出,情形就不同了;他像一头小老虎,扑到对方身上,撕裂他的肢体,剥开他的表皮,把他弄得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同时以非凡的力量,非凡的诗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论争结束之时,这位病人往往咯血不止,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眼睛注视着与他谈话的人,用哆嗦的手拿起手帕,按在嘴边,缄默不语,为自己的体弱多病而深感苦恼和沮丧。每逢这种时候,我是多么爱他和可怜他啊!
他在经济上受到文学包工头的剥削,在精神上受到书报审查制度的摧残,在彼得堡他的周围很少志同道合的人,波罗的海气候对折磨他的疾病又有致命的危害,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变得愈来愈愤愤不平,容易动怒。他回避生人,怕羞到闭门不出,有时几个星期闷闷不乐,无所事事。于是编辑部一再写条子来催稿,这位被奴役的文学家只得咬紧牙关,拿起了笔,写出了那些愤激之情溢于言表的尖刻文章,那些使读者心惊胆战的起诉书。
筋疲力尽的他,常常跑到我家中休息,接连几个小时躺在地板上,逗我两岁的儿子玩儿。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太平无事,但一旦传来门铃声,惊悸的神色马上会从他脸上掠过,他不安地四面张望,寻找帽子;后来由于斯拉夫人的弱点,又留下了。这时只要一句话,一个意见不合他的心意,便会引起一场别开生面的争吵和辩论……
一天他在一个文学家64那儿用膳,这时正是耶稣受难周的斋期,吃的是素餐。
“您几时变得这么虔诚的?”他问。
“我们吃斋也是不得已,”文学家回答,“总得为人表率啊。”
“为人表率?”别林斯基问,气得脸色发白。“是做给那些仆人看吧?”他又说一遍,离开了座位。“您的仆人在哪里?我要告诉他们,他们受骗了。这种对弱者、对无知者的愚弄,这种助长愚昧的假仁假义,比任何公开的罪恶更坏,更不人道。您以为您是自由人吗?您与一切帝王、神父和剥削者不过是一丘之貉。再见,我不能为了愚弄人民吃斋,我不想为人表率!”
在那些已彻底德国化的俄国人中,有一个是我们大学的硕士,刚从柏林回来65;这位好好先生戴一副蓝眼镜,墨守成规,拘泥礼节,已被哲学和语文学弄得头脑迟钝,冥顽不灵,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了。可是这个有些迂腐的书呆子偏爱高谈阔论。一次在那位恪守斋期、要为人表率的小说家的文学晚会上,硕士大放厥词,发表了一通冠冕堂皇、四平八稳的议论。别林斯基靠在墙角的躺椅上,我走过时,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襟,说道:
“你听见这个混蛋在胡诌什么吗?我的舌头早已忍不住了,可是胸口有些痛,人又太多,我央求你行行好,捉弄他一下,给他点颜色看,想几句话挖苦他,反正这是你的拿手戏,来吧,替我出出气。”
我哈哈大笑,对他说,他怂恿我做这事,正如唆使哈巴狗去捉老鼠。我与这位先生可说素昧平生,而且几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晚会临近结束时,戴蓝眼镜的硕士大骂科利佐夫66抛弃了人民的服装,骂了一会儿忽然把话题一转,谈到了恰达耶夫的著名《书简》,他的话庸俗无聊,口气却那么妄自尊大,令人觉得好笑,最后他说道:
“不论怎样,我认为他的行为是卑鄙的,可耻的,这种人为我所不齿。”
有一个在场的人是熟知恰达耶夫的,这便是我。关于恰达耶夫,我以后还有不少话要讲,我始终爱他,尊敬他,也为他所爱,我不能对这种粗野的攻击置之不理。我严厉责问他,他是否认为,恰达耶夫写这文章是别有用心或者言不由衷的?
“完全不是。”硕士回答。
这就开始了不愉快的对话,我向他证明,把“卑鄙”、“可耻”这类形容词加在敢于直抒己见、并为此承受痛苦的人身上,这行为本身就是卑鄙可耻的。于是他向我大谈民族的统一,国家的团结,破坏这种团结便是犯罪,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等等。
突然,别林斯基打断了我的话,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脸色像纸一样白,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道:
“事情很清楚,他们要当审判官和检察官,统治人民的思想……”于是他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他的话具有振奋人心的威力,在严厉的措辞中夹杂着匕首似的讥刺。
“瞧他们那副大义凛然的架势!鞭打——他们无动于衷,流放西伯利亚——他们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恰达耶夫触犯了他们的民族荣誉,他们就开口了:不准讲话!讲话就是大逆不道,奴隶从来没有资格讲话!在比较文明的国家,人们的感觉应该也比在科斯特罗马和卡卢加发达一些,为什么在那里倒不怕人讲话?”
“文明的国家里有监狱,”硕士说,露出一副无与伦比的得意神色,“监狱可以把亵渎全民族荣誉的疯子囚禁起来……这么做非常好。”
别林斯基挺直了身子,这时他像巨人一样,神色是可怕的,他把两手合抱在衰弱的胸前,逼视着硕士,用深沉的嗓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