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9/12页)
大约谁也不致认为,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特别是大多数民众,都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直至今日,他们也不一定了解得很清楚——要知道他们对自己也不很了解呢。但是英国人走进剧场,由于意气相投,本能上会了解莎士比亚,这是我毫不怀疑的。他听戏的时候,随着戏剧的进展,会觉得愈来愈了解,愈来愈明白。法国人聪慧敏锐,接受能力强,这样的民族应该也可以了解莎士比亚。例如哈姆雷特,这是具有全人类意义的性格,尤其在充满疑虑和苦闷的时代,在意识到某种罪恶勾当正在身旁进行,而德行遭到背弃,卑鄙宵小之徒飞扬跋扈的时代,很难设想谁会不理解这样的人物。然而一切努力与尝试都无济于事,对于法国人,哈姆雷特依然是陌生的。
上世纪的贵族一贯鄙视俄国的一切,但事实上他们仍像俄国人,比仆役之像农奴还像得多。由此可见,青年人也决不会因为读了法国和德国的科学著作便失去俄罗斯性格。一部分莫斯科的斯拉夫人,正是拿着黑格尔的书走上极端斯拉夫主义道路的。
这里要谈的那些小组,它们的出现本身,就是对当时俄国生活的回答,是它的深刻的内在需要引起的自然反应。
1825年转折之后的停滞时期,我已谈过多次。社会的道德水平降低了,发展中断了,生活中一切进步的、强大的因素被铲除了。剩下的是一些惊慌失措、软弱无力、灰心丧气的人,他们头脑空虚,胆小怕事;现在,亚历山大时期的废物窃据了要津,他们逐渐变成了趋炎附势的生意人,失去了对酒高歌、雍容华贵的豪迈诗意和任何独立自主的尊严感。这些人一心做官,爬上了高位,但并无雄才大略。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在这个贵族社会下面,民众的广阔世界保持着冷漠的沉默;对于他们,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境况很糟,但并不比以前更糟,新的打击不是落在他们伤痕累累的背脊上。他们的时代尚未到来。在这个屋顶和这个地基之间,一批孩子首先抬起了头,也许这是因为他们从未想到,这有多么危险。但是不论怎样,这些孩子惊醒了俄国,俄国开始思考了。
理论与客观生活实际截然相反的矛盾,使这些孩子感到惊愕。教师、书本、学校讲的是一回事——这“一回事”,他们的思想和感情是能够接受的。父母、亲戚和周围的人们所讲的又是一回事,而这“一回事”,无论思想和感情都无法赞同,但是它却得到执政当局的嘉许和物质利益的鼓舞。教育与习俗之间的这个矛盾,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贵族的俄罗斯那么突出。披头散发的德国大学生,把圆制帽戴在七分之一的脑瓜上,干着惊世骇俗的越轨行为,然而他们与德国市侩阶级的血缘关系,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之外。法国大学生由于竞争和虚荣心作怪,变得清癯消瘦,然而已不难看出,他们是未来善于钻营投机的精明人物。
我们这儿,受教育的人总是十分罕见。但是有机会受教育的,他们获得的与其说是渊博的知识,不如说是相当普遍的人道精神;它一旦被接受,就能使每一个学生人化。然而“人”正是升官发财和振兴地主家业所不需要的。因此不得不或者重新失去人性(许多人正是这么做的),或者暂停前进,扪心自问:“难道一定要做官不成?难道当地主真的很好吗?”于是一部分比较软弱、缺乏毅力的人,开始过闲散生活,他们以骑兵少尉的身份退伍,隐居乡间,穿长袍,玩古董,打牌,喝酒;另一些人则开始了考验和内心活动的时期。他们不能生活在双重人格中,又不甘心同流合污,否定自我;激昂的思想要求出路。对同样折磨年轻一代的各种问题,产生了不同的解决方法,从而导致了分裂为不同的派别。
例如,我们的小组就是这么形成的,在大学内,它遇到了已经存在的孙古罗夫小组。它的倾向与我们的一样,主要在政治方面,不是在学术方面。斯坦克维奇小组也在那时形成,与两者同样接近,也同样有距离。它走的是另一条路,它的兴趣纯粹在理论方面。
在30年代,我们的信念还太幼稚,太偏激和热烈,不可能不带有排外性。我们对斯坦克维奇小组保持着冷淡而尊重的态度,但不能融洽无间。他们在编制哲学体系,从事自我剖析,满足于精致的泛神论,然而并不排斥基督教。我们的理想是遵循十二月党人的范例,在俄国组织新的同盟,我们认为科学只是手段。政府的一切作为,都巩固了我们的革命倾向。
1834年,孙古罗夫小组全部被流放,因而消失了。
1835年,我们被流放;五年后回来时,我们经受了锻炼,增加了阅历。青年人的理想已变为成年人至死不渝的决心。这时正是斯坦克维奇小组的黄金时代。他本人我已经无缘得见——他已在德国;但正是在这时,别林斯基的文章开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回来后,我们进行了较量。从双方看,战斗是不平衡的;立足点、武器和语言都不一样。论争没有结果,于是我们看到,现在轮到我们来认真对待学术问题了,我们开始研究黑格尔和德国哲学。当我们理解一切之后,这才发现,我们与斯坦克维奇小组其实无须争论。
斯坦克维奇小组的解体应该是不可避免的。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且完成得十分出色。它对整个文学和高等教育发生了巨大影响,只要举出别林斯基和格拉诺夫斯基就够了;它产生了科利佐夫,它的成员中包括博特金和卡特科夫74等人。但是它要继续保持独立的地位,就不能不走上德国纯理论的道路,而这是活跃的俄国人所无法办到的。
在斯坦克维奇小组旁边,除了我们,还有一个小组,它是在我们流放期间形成的,它像我们的小组一样,与它处在犬牙交错的状态;这个小组后来称为斯拉夫派。“斯拉夫人”是从相反的方面去接触我们共同关心的人生问题,他们对现实生活和当前斗争,比斯坦克维奇小组热心得多。
自然,斯坦克维奇小组分别向斯拉夫派和我们的小组分化。阿克萨科夫弟兄75和萨马林76参加了斯拉夫派,即投向霍米亚科夫77和基列耶夫斯基弟兄78一边。别林斯基和巴枯宁转向我们一边。斯坦克维奇最亲近的友人,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莫逆之交格拉诺夫斯基,从德国一回来就参加我们的小组了。
哪怕斯坦克维奇还活着,他的小组也不能免于没落。他本人也会转向霍米亚科夫或我们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