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5/9页)

在他们家里,从大瘟疫和普加乔夫时期起,就住着一位奥尔斯克要塞守备官的寡妻,这个老官太太耳朵聋了,嘴唇上生着一些胡髭,喜欢唠叨。那次惊人的出走,后来成了她与我闲谈的话题,她讲完后总要发一通议论:“少爷,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小的时候,我就看他不会有一点出息,总是伊丽莎白太太的累赘。有一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十二岁那年跑来对我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娜杰日达·伊万诺夫娜,娜杰日达·伊万诺夫娜,快到窗口来看,您瞧,咱们的奶牛变得这样儿!’我到窗口一瞧,把我吓了一跳。少爷,原来几条狗把牛尾巴咬断了,可怜的牛,它从此就没了尾巴……这是蒂罗尔种牛呢……我实在忍不住了,对他说,你看到你妈妈的奶牛,你们的家私遭殃,还乐得这样,你怎么会有出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成不了材。”

从奶牛丢失尾巴得到的神奇启示,不久就应验了。哥儿俩分了家,小的花天酒地过日子。

大家记得,贺加斯31有一组画,对勤劳和懒惰的生活作了对照。勤劳者在教堂做祈祷,懒汉却在玩骨牌,勤劳者在家庭中读道德教条,懒汉却在喝酒等等。这对比正是我们的哥儿俩的写照,只是社会地位不同罢了。贺加斯的画中,一个人物从盗窃开始,最后走上绞刑架,另一个一生从不寻欢作乐,最后是判处了朋友死刑。盗窃不是他的本性,不能怪他,只能怪他没有一个像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那样的妈妈,给他在卡卢加省留下两千农奴和五十万现款。否则他就不会想方设法去干那种事,因为盗窃终究不是休息,倒是很不愉快的、非常危险的一种活动。

两兄弟分开后,就不遗余力地各干各的了。一个拼命想扩大家产,另一个则拼命挥霍。我不知道,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夜以继日的努力,有没有使他的财产增加一百卢布,但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十年之后却确实欠了一百多万债。

母亲死后不久,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安置了妹妹,即替她找了一个婆家,便上巴黎和伦敦游历去了;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则在莫斯科大显身手,舞会、酒宴、剧场成了他的生活中心。他的家从早上起就挤满了来吃精美早餐的酒肉朋友,美酒鉴赏家,青年舞蹈家,有趣的法国人和近卫军军官;那里整天酒筵不断,歌声不绝;他手面之阔绰有时竟超过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名流德·弗·戈利岑公爵和尤苏波夫王爵。

这时,独身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循规蹈矩地游历了欧洲,学会了英国的一切回国了。他脑袋里装着德文郡的农场和康沃尔郡的养马场,背后跟着英国驯马师,两头爪上长膜的、呆头呆脑的长毛纯种大纽芬兰狗。同时,播种机和簸谷机,不同寻常的犁和各种农业生产上的时新花样,也跟着他远渡重洋到了俄国。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忙着推行不适合我国土壤的四区轮作制,在东正教的牧场上种植三叶草,忙着给俄国父母生的马驹灌输英国式教育,忙着研究泰耶尔32的农艺学,而就在这时,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却干了一件我认为是他一生最坏最蠢的事:他不爱自己的太太了。仿佛他觉得舞会和酒宴还不足以使他尽早破产,他又养了一个唱戏的舞女,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就连给他的太太系紧身胸衣的带子也不配。从这时起,一切便急转直下:他的家产被查封了,他的妻子哭哭啼啼,担心自己的命运,也担心孩子们的前途,最后着了凉,几天后便死了,这个家也完了。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看到这情形,怕自己的家产也落进弟弟的债务人手中,马上采取紧急措施:决定结婚。他小心翼翼,挑选了一位聪明能干的妻子;他的婚姻与狂热的爱情无关,这是为了传宗接代,好让祖宗留下的家业后继有人,不致落入外人手中。

哥哥的结婚使弟弟大为伤心。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来,他们是注定要在婚姻大事上弄得彼此大吃一惊的。为了消愁解闷,他就加倍饮酒作乐。这种事不论进度如何缓慢,最后总要达到拍卖家产的地步。我想,弟弟的破产,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是不会关心的,不过这里也涉及家族的体面,因此,他在两位舅父的支持下开始挽救弟弟了。他们先是收买各种过期票据,每卢布给四十戈比,就是说要把一大笔钱丢在水里,而且后来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期票太多了。这方面有个小插曲给我印象很深。分家时,母亲的钻石首饰分给了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最后他把它们也抵押了。看到装饰过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尊贵玉体的钻石,竟然要出售给商人的老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觉得不忍心,便向弟弟指出,他的行为荒谬绝伦;弟弟哭了,发誓改过自新。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给了他一张自己的支票,让他向高利贷者赎回钻石。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要求把钻石交给哥哥保管,将来作为他的唯一遗产留给他的女儿。他赎回了钻石,预备拿给哥哥,但大概走到半路,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没有去找哥哥,却找了另一个高利贷者,把它们重新抵押了。要是不知道当时参政官如何惊讶,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如何烦恼,我的父亲如何大发议论,也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对这件高度喜剧性的故事觉得如此好笑。

最后,一切办法都用尽了,庄园出售了,住宅也在等待买主,仆人遣散了,钻石也没有再度赎回,于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吩咐砍伐莫斯科的花园,把木材拿来生炉子,但这时,那使他快活了一辈子的美好命运又一次搭救了他。他到别墅拜访一位堂兄,与他出外散步,正讲得起劲,蓦地站住,用手摸摸脑袋,倒在地上死了。

勤奋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在一生的最后几年,像辛辛纳图斯33一样丢下耕犁去管理莫斯科的学校共和国了。这件事是这么发生的。尼古拉皇上认为,皮萨列夫少将要大学生剪短头发已剪得差不多了,要他们扣上制服纽扣也很有成绩了,现在可以取消军事管理,把大学交给文官统治了。在从莫斯科返回彼得堡的路上,他任命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戈利岑公爵34为学区总监——根据什么理由,这很难说,可能他自己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除非他是为了表示,学区总监这个官职根本没有必要。戈利岑当时在皇上身边,由于不惯车马劳顿,早已给颠得半死不活,听到这项任命,更加魂不附体,马上辞谢。但在这种场合,跟尼古拉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他的固执达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就像孕妇自恃肚子大,可以随心所欲地支使别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