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7/9页)
“我办不到,”科尔什回答,“我不习惯从一个拥有三万农奴的人的角度来看问题。”
的确,戴着领地继承权和尼古拉花体字这两副有色眼镜,是不容易看清这个世界的;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有时也会越出常轨,变成纯粹的将军衔侍从武官,即脾气乖张暴戾,尤其是当他的胆汁性痔疮发作的时候。但是他的将军气质不够,因此即使这时仍会露出性格中善良的一面。为了阐明我想谈的问题,我不妨引用一件事例。
有个官费大学生成绩很好,毕业之后被派往外省一所中学当了高年级教师。一次他听说,莫斯科一所中学有了一个与他同一专业的初年级教师的空缺,便跑去找伯爵要求调动。年轻人的目的是为了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在外省缺少这个条件。不巧得很,斯特罗戈诺夫走出办公室时,脸像教堂的蜡烛一样黄。
“您有什么权利得到这个位子?”他问,眼睛瞧着旁边,一面用手指捻唇髭。
“伯爵,我向您要求这位子是因为现在正好有了空缺。”
“哦,”伯爵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现在我国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也出缺了,您也想要求这个位子吗?”
“我不知道这是由您大人管辖的,”年轻人回答,“如果您让我得到大使的职位,我自然万分感激。”
伯爵脸色更黄了,然而客气地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我自己与他的交往也是非常有趣的。我们的初次会晤便带上了亲密的色彩,它具有鲜明的俄罗斯情调。
一天晚上,在弗拉基米尔,我坐在雷别杰河对岸的家中;突然,一个中学教员穿着制服来找我,他是耶拿大学的博士,德国人,名叫德利奇。德利奇博士对我说,莫斯科的大学总监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早上来了,派他约我明天上午十点去看他。
“没有这回事,我根本不认识他,您一定弄错了。”
“这不可能。伯爵还和蔼可亲地向我了解了您在这儿的状况呢。喂,去不去啊?”
我作为俄国人,虽然仍与德利奇争论,仍相信不必多此一举,但第二天还是去了。
阿尔菲耶里40因为不是俄国人,所以行动与我不同。法军元帅占领佛罗伦萨后,邀请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参加晚会。他回了一封信给元帅:如果这只是私人的邀请,那么他非常感激,但是请元帅原谅,因为他从不上陌生人家中;如果这是命令,那么他知道城内处在戒严状态,晚上八时出门必然被送进监牢。
斯特罗戈诺夫是把我当作从前大学留下的一件古玩,一个流离失所的学生,约我会面的。他不过想见见我,尤其想向我吹嘘一下他在大学实施的改革——人总是难免有这种短处的,哪怕他肩上已有了很厚的穗饰。
他对我很客气,讲了一大堆恭维话,然后迅速扯到了正题上。“可惜您不能上莫斯科,现在您见了大学会不认识了;从建筑和课堂到教授和教学内容,统统都变了”等等。
为了表示我在仔细倾听,不是庸俗的傻瓜,我很谦虚地指出,教学内容之所以改变,大概是因为有许多新的教授从国外回来了。
“这毫无疑问,”伯爵回答,“但此外,领导的精神,统一,您知道,精神上的团结一致……”
不过,说句公道话,他那“精神上的团结一致”给大学带来的利益,确实比泽姆利亚尼卡41的“正直和秩序”对医院做出的贡献大得多。莫斯科大学应该感谢他的地方不少……但是想起他居然对一个因政治错误而流放异地、接受管制的人,吹嘘他的功绩,还是不能不叫人觉得好笑。本来,一个因政治错误而被流放的人,竟给一位将军衔侍从武官毫无必要地当作座上客,这已经够滑稽了。啊,俄罗斯哟!……外国人看到我们这一切觉得不理解,又何足怪哉!
第二次我在彼得堡遇到他,那正是我流放诺夫哥罗德即将出发的时候。他住在他的弟弟内务大臣的家中。我踏进客厅时,他刚好出来。他穿着白制服裤,佩戴着全部勋章,肩头披了绶带,正要进宫觐见。看到我,他站住了,把我引到一边,详细询问我的案情。他们弟兄俩对我的被无理放逐都感到很气愤。
这是我的妻生病的时候,几天前她刚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死了。我的眼神和谈吐一定流露了极大的愤怒或烦恼,因为斯特罗戈诺夫突然劝我要以基督的温顺忍受一切考验。
“要知道,”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只十字架。”
“有时甚至很多呢。”我心里想,望望他胸前那形形色色的十字架,忍不住噗哧笑了。
他觉察到了,脸有些发红。
“您大概在想,”他说,“这个人倒很会说教。不过要知道,一切都要偿还的——至少阿扎伊斯42是这么想的。”
他不仅说教,还确实与茹科夫斯基一起为我奔走过,但疯狗咬住了我,它是不容易拉开的。
1842年我定居莫斯科后,有时也去拜望斯特罗戈诺夫。他待我不坏,不过也会对我发脾气。这种喜怒变化,我觉得很有趣。当他的自由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他大谈书报杂志,称赞大学,总把它与我求学时期它的可怜境况相比较。但是当他的保守主义情绪一来,他就责备我不肯当官,没有勋章,骂我的文章,说我在把大学生引入歧途,骂青年教授,说他们越来越不像话,使他不得不或者背叛效忠沙皇的誓言,或者撤销他们讲课的权利。
“我知道,这么一来会闹得满城风雨,您首先会骂我是摧残文化的野蛮人。”
我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并说:
“您永远不会这么干,因此我可以说,您对我的好评,我确实不胜感激。”
“我一定会干的,”斯特罗戈诺夫捻着唇髭嘟哝,脸有些发黄,“您等着瞧吧。”
我们大家知道,他决不会做这一类事,因此对他的周期性恐吓可以置之不问,特别是考虑到他继承的产业,他的官衔和痔疮。
有一次他与我谈话时,忽然信口开河起来,一边骂一切革命活动,一边讲给我听,12月14日那天T43怎样离开广场,心慌意乱地跑进他父亲的家,不知怎么办好,走到窗边用手指敲玻璃。那时在他家当家庭教师的一个法国女人忍不住了,大声对他说:“真不知羞耻,您的朋友们在广场上流血,您却站在这里,您是这么理解您的义务的吗?”他拿起帽子走了——您想,他上哪儿啦?躲进了奥国大使馆。
“当然,他应该上警察局报告才对。”我说。
“什么?”斯特罗戈诺夫问,吃了一惊,几乎倒退了一步。
“要不,难道您的意见与那个法国女人一样,”我说,收敛了笑容,“认为他应该回到广场上去向尼古拉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