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6/9页)

弗龙琴科35被任命为财政大臣时,跪在尼古拉面前恳求,说他不能胜任。尼古拉意味深长地回答他道:

“这都是废话;我以前也没治理过国家,可现在学会了——你也可以学会的。”

弗龙琴科不得不当了大臣,这使小市民街上那些“不受保护的女人”大为高兴,在自己的窗前张灯结彩,大叫:“我们的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当上大臣了!”36

车子又跑了一百来俄里,戈利岑更加疲倦了,决定再找皇上商量一下;他说,除非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能帮助他开导大学中的莘莘学子,否则他不敢从命。又过了五十俄里,皇上命令他自己物色助手。这样,他们顺利地抵达了彼得堡。

在彼得堡休息了个把月,戈利岑悄悄地到了莫斯科,开始物色副手。他在大学里本来有个助手,那就是高得异乎寻常,除了他的兄弟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的鼓手长,谁也不能相比的亚·帕宁伯爵;但他实在太高了,矮小的老人不敢挑选他。在莫斯科找来找去,戈利岑的目光落到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身上。从他的观点来看,这是最理想的人选。凡是最高当局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具备的优点,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全部都有;而它不喜欢的缺点,他一个也没有。他学问渊博,出身贵族世家,富裕,懂得农艺学,不仅没有“荒唐的思想”,而且一生品行端正。他从未闹过一次桃色纠纷,从未与人决斗,出了娘胎就没有玩过牌,没有酗过酒,每逢星期日照例做礼拜,不仅做礼拜,而且是上戈利岑公爵家的教堂做礼拜。此外还得加上他那流利的法语,稳重的举止,而他唯一的癖好却是无关紧要的,那就是养马。

戈利岑刚考虑定夺,尼古拉又风驰电掣般飞到了莫斯科。戈利岑趁他还没首途前往图拉的时候,赶紧向他引见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后者从皇帝那儿出来时已成了学区副总监。

自这时起,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显然开始发胖了,他的外表更加威严,讲话也比以前更多鼻音,穿的燕尾服也显得大了一些,虽然还没挂上宝星勋章,但看来已为期不远了。

在他奉命管理大学之前,我与他相当接近,只是年龄不同造成一些差距(他比我大十六岁)。但这以后,我们几乎闹翻了,最低限度,接连十年之久彼此抱着不友好的冷漠态度。

这里毫无个人原因。他对我始终客客气气,既不表示不必要的亲热,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这件事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我父亲从自己的愿望出发,竭力要我们接近,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却恰好使我们彼此敌视。

他经常向我说明,参政官和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是我天然的保护人,我理应依靠他们,重视这两位亲戚的照顾。另外他又说,理所当然,他们对我表示的一切关心主要是由于他,不是由于我。对于参政官,我几乎已养成习惯,一向像对父亲一样对待他,区别只是我不怕他,因此在这方面父亲的话毫无意义,但它们却使我与戈洛赫瓦斯托夫疏远了,要不是他立身处世总保持着一定分寸,我们早已决裂。

这些话我父亲不是在烦恼的时候,而是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讲的。他这么说是因为在叶卡捷琳娜时代,寻求庇护是一种风气,下属绝不敢因为上司称他“你”而生气,所有的人都得公开寻找主子和保护人。

当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给派来管理大学的时候,我的想法正好与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一样,认为这对学校大有益处;事实却正好相反。如果戈洛赫瓦斯托夫当时当了省长或总检察官,完全可以相信,他会比许多省长和总检察官好一些。但管大学对他完全不合适;他把他那冷漠的形式主义,那种学究习气,用到了管理大学生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上;他的学监作风,那种对课堂教学的干预,哪怕皮萨列夫也没敢大规模推行。更坏的是,帕宁和皮萨列夫只是管头发和纽扣,戈洛赫瓦斯托夫却要在精神生活方面发挥他们的作用。

从前,尽管他表现了莫斯科狭隘的保守主义倾向,他身上多少保留着一点自由文明的气息,他拥戴法治,反对专制暴政,痛恨贪官污吏。自从跨进大学,他的职务却使他站到了一切压迫措施方面,他认为这对他的官员身份是必要的。我的求学阶段正是政治活动最激烈的时期,我能跟尼古拉这个忠实奴才保持良好关系吗?

他的形式主义,整天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姿态,有时使他陷入非常可笑的处境,他又老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自以为是,结果弄得十分尴尬,不能轻易脱身。

作为莫斯科图书审查委员会的主席,他自然成了设置在那儿的一大障碍,以致后来人们都把书刊文章送往彼得堡审查。莫斯科有个老人米亚斯诺夫喜欢养马,编了一本各种马的血统渊源流变表,为了赢得时间,要求用校样送审,不送原稿,因为他大概还想修订原稿。戈洛赫瓦斯托夫觉得不好办,对他发表了长篇演说,罗列了一大堆可以和不可以的理由,然而最后归结为一点:可以用校样送审,但作者必须保证,书中没有任何反对政府、宗教和道德伦常的言论。

米亚斯诺夫是急性子,脾气暴躁,一听就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

“既然这事在于我的保证,那么我必须声明在先:我的书中当然没有片言只语反对政府,也不会违反道德伦常,但是在宗教方面有无抵触,我不能充分肯定。”

“是吗?”戈洛赫瓦斯托夫讶异地说。

“比如说吧, 《主导法典》37中有一条是这么讲的:‘凡对着瓦罐起誓者,凡编结发辫者,凡出入赛马场者,均应革出教门。’可我在书中常常谈到赛马场,因此我确实不知道……”

“这无关紧要。”戈洛赫瓦斯托夫回答。

“我万分感激,您给我解答了一个疑问。”尖刻的老人一边说,一边鞠躬道谢。

我从第二次流放回来时,戈洛赫瓦斯托夫在大学的地位不如从前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公爵的职务已由谢尔盖·格里戈里耶维奇·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接任。斯特罗戈诺夫的观点尽管自相矛盾,不够明确,比前者还是高明得多。他希望提高大学在皇帝眼中的地位,维护它的权利,保障学生不受警察的迫害;他思想开明,作为一个肩上绣着尼古拉一世大名的将军衔侍从武官38,作为斯特罗戈诺夫家族继承权的谦恭的拥有者39,他的自由主义作风已达到最大限度。我们不应忘记,这是得克服重重困难才办得到的。

“果戈理的《外套》实在太可怕了,”有一次斯特罗戈诺夫对叶·科尔什说,“您想,这个幽灵站在桥上,干脆把我们每个人的外套从肩上剥掉。您得站在我的地位来看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