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第7/15页)
从流亡者的上层走进他们的中间阶层,我们发现,这里的人大多是在崇高的热情和动听的词句驱使下来到国外的。他们为这些话牺牲了自己,那是他们的音乐,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明确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们热爱它们,相信它们,就像天主教徒并不理解拉丁文,却热爱和相信拉丁祈祷文一样。下面这些话是无可非议的,大家都能接受:“全世界的友爱是世界共和国的基础”,“废除雇佣劳动制度,各民族团结万岁!”但是,脸红吧,有的人仅仅为了这些话走上了街垒,而法国人一旦上了街垒,他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一个从拉马克63的葬仪起参加过一切起义的人对我说:“您瞧,对于我,共和制不是一种统治方式,这是宗教,只有在它成为宗教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共和国。”我补充道:“也只有宗教与共和精神一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宗教。”他答道:“一点不错!”他很满意,因为我把他的意思阐述得更透彻了。
流亡者中的群众成了呈现在领导人眼前的一种公开的、永恒的良心谴责。在那些人身上,他们的缺点得到了扩大的、可笑的反映,就像巴黎的时装出现在俄国偏远的小城镇上。
所有这一切包含着多少幼稚的行为。台前的朗诵之后便是各种戏剧表演。
国民议会古色古香的帷幔和隆重的场面,以威严的诗意征服了法国人的思想,例如,在共和国的名义下,它的热情拥护者带来的不是内部的改革,而是联盟节64,战争的鼓声和悲凉的警报声。当人民在自由之树65周围欢庆公民精神的胜利时,却传来了祖国在危险中,要人民起来保卫它的号召66;当姑娘们穿着洁白的衣衫,在爱国歌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时,戴着弗利基亚帽的法兰西却声称要解救各个民族,推翻各个国王,向外派出了大批军队!67
在各国的、尤其是法国的流亡者中,处在毫无作为的底层的,大多属于资产阶级,这就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市民阶级的标记和痕迹,正如教会学校在学生们身上留下的神学印记,是很难根除的。当然,其中本身是商人、店主或老板的并不多,这些人之落到这个地步是无意识的,他们大多是在12月2日之后才被驱逐,只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还肩负着修改宪法的神圣义务。68他们尤其显得可怜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十分尴尬,他们稀里糊涂地走进了红色群众中,而这些群众在国内本来与他们毫无瓜葛,只能引起他们的恐惧。现在出于民族的劣根性,他们却指望扮演比实际激进得多的角色;可是他们不习惯革命的词句,往往陷入奥尔良派的歧途,使新伙伴们大吃一惊。理所当然,他们都希望回国,要不是为了荣誉,这现代法国人唯一强大的精神支柱,他们会不惜为此提出申请的。
在他们上面的一个阶层,那是流亡者的警卫部队:律师,记者,作家和一些军人。
这部分人的参加革命大多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但是随着革命高潮的迅速低落,他们被送上了英国的海滩。另一些人由于无私地陶醉在俱乐部生活和宣传鼓动中,被漂亮的革命辞藻带到了伦敦,有的是有意识的,不过无意识的多出一倍。这些人中不少是忠诚而高尚的,但有才能的不多;他们只是凭一时意气投入了革命,就像一个人听到救命声,便凭着自己的勇气跳进河中救人,忘记了水有多深,也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
不幸的是,这些孩子的山羊胡须已有些发白,高卢族圆锥形脑瓜上的头发也有些秃了。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各种类型的工人,这些人严肃得多,他们主要不是靠外在的条件,而是靠精神和共同的兴趣结合在一起的。
命运本身把他们推上了革命的道路,贫穷和觉悟又使他们变成了脚踏实地的社会主义者;因此他们的思想比较实际,决心也比较大。这些人吃得了苦,不怕失去尊严,总是默默忍受一切——这给了他们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们不是带着美好的词句,而是带着满腔的热情和憎恨渡过英吉利海峡的。他们受压迫的地位使他们避免了资产阶级的自负心理,他们知道,他们没有时间读书,但他们希望学习,而资产阶级尽管并不比他们知道得多,却认为自己的知识已相当渊博。
他们从小受到欺凌,因此对压迫他们的不正义的社会充满仇恨。确实,在许多人那里,城市生活的腐蚀作用和贪得无厌的风气,使这种仇恨变成了羡慕。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方面向往资产阶级,另一方面又反对它,正如我们一方面憎恨幸运的竞争者,另一方面又巴不得取而代之,或者对他们的享乐生活进行报复。
但是憎恨也好,羡慕也好,一些人想得到幸福也好,另一些人想报复也好,两者在西欧未来的运动中都会构成可怕的力量。他们会站在运动的最前列。在他们长期劳动的肌肉、阴森可怕的勇气和咄咄逼人的复仇意志面前,保守派和雄辩家能做什么?在工人的号召下,乡村的蝗虫漫山遍野出现时,其他的市民又能做什么?农民战争已被人们遗忘,最后一批流亡的农民得上溯到南特敕令69撤销的时候,而旺代70也在硝烟中沉默了。现在多亏12月2日,我们又亲眼看到了穿木底鞋的流亡者71。
政变之后,在法国南部,从比利牛斯山到阿尔卑斯山的乡村中,居民纷纷抬起了头,似乎在问:“我们的时间到了吗?”但是起义一开始就遭到了大批军警的镇压,接着又来了军法委员会,宪兵和警察成群结队,在大大小小的村庄和道路上进行搜捕。农民的圣殿——家庭和住宅,受到了警察的蹂躏;当局要求妻子告发丈夫,儿子告发父亲,亲属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乡丁一句告密的话,就可以把一家之主的父亲,白发苍苍的老人,青年和妇女,关进监狱。审判粗枝大叶,成批进行,除了个别的人偶然获释以外,统统被送往朗贝萨或卡宴。漏网的便自行逃往西班牙和萨伏依,或从瓦尔桥越境出走。72
我不太了解农民的情形。在伦敦时,我见过几个乘小船从卡宴逃亡的人;这是一次置生死于不顾的大胆行动,它比一本书更能说明他们的性格。他们几乎都是从比利牛斯山来的。这完全是另一种人,肩膀宽阔,身材高大,面貌粗犷,毫无法国城里人那种身材瘦长、没精打采的样子,那种贫血的、胡子稀稀拉拉的外表。家庭的毁灭和卡宴的监狱教育了他们。他们大多很少说话;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力士式人物,大部分时间都一声不吭,有一次对我说:“我们总有一天还要回去,我们要与他们算账!”他们看不惯其他流亡者,对他们的集会和演说也不感兴趣……过了三个星期,他们来与我告别:“我们不想过游手好闲的生活,而且这里太枯燥,我们要去西班牙的桑坦德省,那里答应给我们工作——当伐木工。”我又看了一眼这些未来伐木工那严峻英勇的外表,那肌肉发达的胳臂,心想:“但愿他们的斧头只用来砍栗树和栎树,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