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第8/15页)

在城市工人胸中翻腾起伏的那种吞噬一切的、桀骜不驯的力量,我接触得比较多。73

这是一种原始的自发力量,它在黑暗中蠢动,多亏人力的控制和它自身的蒙昧无知才没有成为脱缰的野马,但一有机会,仍会奔腾而出,形成一股摧毁一切的怒火,带来恐怖和混乱;但是在我们谈到这些方面以前,先得再谈一下法国革命的最后一批圣殿骑士74和经典人物——民主资产阶级中从文化教育界流亡的共和派人士:记者,律师,医生,索邦75的教授等等,他们与路易-菲力普斗争了十年,后来又参加了1848年的事件,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流亡中都忠于自己的信念。

他们中间不乏聪明机智的人,怀着热烈的信念准备献出一切的人,但是头脑清醒,能够像自然科学家研究自然现象,或者病理学家研究疾病那样,研究自己的地位和问题的人,却几乎一个也没有。他们容易悲观失望,往往不把任何人和任何事放在眼里,喜欢作些无用的指责,发些无用的牢骚,他们可以过清贫的生活,重视气节,不怕吃苦,却不善于分析研究……或者,他们可以对胜利充满信心,却不懂得方式方法,不知道明确的实际目标。他们满足于旗号、标语、大道理……喜欢谈劳动的权利,消灭赤贫状态,共和国和秩序!各民族的友爱和团结!……至于这些目标怎么达到,怎么实现——这无关紧要。只要取得政权,其余一切都可以靠法令,靠公民投票迎刃而解。如果不服从,那么,“战士们,前进,拿起武器!齐步走……拼刺前进!”这是恐怖的宗教——政变、集权主义和军事干预的宗教,渗透在卡马尼奥拉服76和工作衣的每一个窟窿中的精神。尽管某些带有奥尔良派典雅气质的书呆子提出了抗议,要求在射击中发扬英国绅士作风,他们也置之不顾。

恐怖由于它突如其来的可怕性,由于它猝不及防的大规模报复性,它是雄伟的,但是喜爱它,毫无必要地推行它,这是我们从反动派那里学来的奇怪的错误。公安委员会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我在巴黎医学校街夏里埃77店中的体验:四周都是不祥的明晃晃的钢刀——弯刃的,直刃的,剪刀形的,锯子形的……武器是安全的保证,但也是杀人的手段。成功才能证明行动的正确。恐怖政策在这一点上却是不能自豪的。它靠它的全部外科手术无法挽救共和国。试问,处死丹东,处死埃贝尔78,得到了什么结果?它们只是加速了热月的疯狂症——在这场病痛中,共和国衰老了。人们讲的还是那些呓语,而且变本加厉,斯巴达的精神,拉丁的箴言,达维德79设计的古罗马服装,流行一时,终于有一天,在巴黎圣母院全体高级教士举行的隆重典礼中,大家唱的已不是“人民的幸福”,而是“保护皇上”了。80

恐怖主义者不是一些普通的人,他们那严峻粗犷的形象出现在18世纪的第五幕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只要人类还没有丧失记忆力,他们的名字会永远留在历史上。但是今天的法国共和主义者不是这么看他们,而是把他们当作榜样,竭力在理论上鼓吹流血斗争,并希望在行动上付诸实施

他们仿照圣茹斯特81,从教科书和拉丁古籍中摭拾片言只语,拼凑成恐怖的警句,他们歌颂罗伯斯庇尔冷漠残忍的雄辩词语,不允许人们把自己的英雄与其他凡人等量齐观。谁谈到这些人,要是不加上几句崇敬的称呼,那些对我们说来只有等到“长眠地下”之后才能得到的谀词,便会被指责为叛徒、变节者和奸细。

不过有时我也会遇见一些怪人,他们甚至脱离了人们走惯的共同道路。

但是哪怕到了这一步,法国人仍会咬紧嚼子,带着与流行的思想意识不同的观念,继续向前奔驰,以致越出限度,连给予他们这种思想的人也会吃惊得退避三舍。

1854年,科尔德罗依82医生从西班牙寄给我一本小册子,同时还写了一封信。

对现代法国和它最近的革命者发出的抗议,我还从未听到过有这么激烈的。这是法国对轻而易举强加在它身上的政变的回答。他对这个民族的理智、力量和“血统”产生了怀疑;他号召哥萨克来“矫正蜕化堕落的民众”。他在给我的信上说,他在我的文章中看到了“同样的观点”,这才写信给我。我回答他道,靠改变血统并不能矫正什么。我把我的《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83寄了一本给他。

科尔德罗依马上写了回信,他说,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尼古拉的军队上,它一定会干净、彻底、毫不留情地消灭那腐朽、衰老的文化,这种文化已不可能脱胎换骨,重新振兴,也不可能自行消亡。

我还保存着他的一封信,现附在后面:

亚·赫尔岑先生:

您好!

首先,蒙您惠赠论述革命思想在俄国发展的大作,我得向您表示感谢。我已读过此书,但非常遗憾,我不能把它留在身边。

我这么说只是想向您表示,我对它从内容到形式都多么重视,我认为,凡是能为世界革命发挥力量的人,读一下这本书都是有益的,尤其是那些认为革命只能从圣安东区84开始的法国人。

既然蒙您关心,寄来了您的书,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在向您表示感激之余,谈谈我对它的看法,这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意见有多大价值,只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书是读得相当仔细的。

这是一本十分优秀的著作,体系严谨,有独到的见解,它包含着深刻感人的力量,严肃认真的研究,毫不掩饰的真理,有些地方还非常激动人心。它像斯拉夫民族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力量;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些热情洋溢的文字决非出自巴黎人,出自困守书斋的学者或德国市侩的笔下,也不是共和宪政主义者或温和的社会主义理论家写得出的;它的作者只能是哥萨克(您不会怕这称呼,是吗?),极端无政府主义者,乌托邦主义者,或者对19世纪的一切采取最大胆的否定和肯定立场的诗人。法国革命者中敢于这么讲的人不多。

尤其是关于未来的人种改良问题,我觉得您的书中(特别是引言部分)有许多地方与我的观点是接近的。虽然在这一点上,您的结论还讲得不够精确,照我看,您是把革命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各斯拉夫民族民主联盟的建立上,您认为,这将给欧洲以普遍的推动力。当然,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整个欧洲大陆在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形式中获得新生,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并无分歧。但是我认为,现代文明将通过专制主义予以消灭。我觉得,我们的全部分歧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