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6/10页)
“我在沙漠中生活了十六年,现在我也要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我们的时代已习以为常的这种沉默了。”
他从自己的山顶上带来了什么消息,以什么名义发出自己的声音呢?他是为了要向自己的同胞们(法国人不论讲什么,始终离不开法国)大声疾呼:“你们没有良心……它死了,给踩在强者的脚跟下,变得无声无息了。十六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它的踪迹,但没有找到!
“在古代世界的皇帝统治下也是这样。人的灵魂消失了。人民在帮助自身的奴隶化,向它鼓掌,既不感到痛心,也不感到悔恨。人类的良心消失时,留下了空隙,它可以在一切中感到,如现在这样,为了填补这空隙,需要一位新的上帝。
“谁能在我们的时代填平新的专制统治挖出的深渊呢?
“代替横遭摧残的、被肃清的良心而出现的是黑夜,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从哪里寻找援助,向谁求援。一切都在导致我们的堕落:教会和法庭,民族和社会……大地沉寂了,良心沉寂了,人民沉寂了;权力随着良心死了,统治世界的只是强权……
“……你来是为了什么,你要在这片废墟中寻找什么,寻找废墟吗?你回答,你要寻找和平。你从哪里来?你在倒塌的权力大厦的瓦砾堆中迷了路。你要寻找和平,你错了,这里没有和平。这里只有战争。在这没有光明的黑夜中,民族和种族必然互相碰撞,彼此无谓地厮杀,执行束缚他们的头脑和手脚的统治者的意志。
“人民只有在意识到自己的深刻堕落时才可能前进!”
老人给孩子们丢下了几朵鲜花,免得画面太可怕。大家对他鼓掌。即使这时,他们也并不理解他们干了些什么。过不几天,他们便与自己的鼓掌背道而驰了。
这些阴森的话在日内瓦大会上发出前两个月,在瑞士的另一个城市,旧时代的另一个流亡者44写了下面这些话:
“我对法国不再有信心。
“如果它将来还能复兴,建立新的生活,摆脱对自身的恐惧,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一个病入膏肓的民族不可能从这么深刻的堕落中重新崛起。我不指望奇迹。被遗忘的制度可能重新诞生,但人民中被扼杀的精神不会复活。不公正的天意也使我不敢期待这种安慰,它为了补偿流亡者的贫困生活,对他们作了慷慨的许诺,然而这些希望和信心始终只是镜花水月。我所经历的一切留给我的只是一些教训、痛苦的失望和不可医治的疲劳。我的心冷了。我不再相信权力,也不再相信人类的正义和健全的理智。我心如死水,像进入了坟墓。”
吉伦特派的梅尔西埃45一只脚已踏进棺材,在第一帝国垮台时说道:“我苟延残喘只是为了要看看,这最后会怎么结束!”马克·迪弗莱斯接着道:“我连这话也不能说,我没有特别的好奇心,不想知道帝国的史诗结局会怎样。”
老人只能转向过去,怀着满腹悲伤把它指给退化的后人看。他不能理解现实,他觉得陌生和反感。在他的隐修室中散发着坟墓的气息,他的话使人毛骨悚然。
一个人的话和另一个人的文章,都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听着它们,读着它们,法国人没有觉得“心头发冷”。许多人还公开表示愤怒:“这些人使我们丧失力量,产生绝望情绪……我们能从他们的话中找到出路和安慰吗?”
法官的责任不是安慰,是谴责,在没有觉悟和悔改的地方揭露罪行。他的任务是唤醒良心。法官不是先知,他手中没有可以给未来提供安慰的救世良药。他与被审问者一样,也属于旧宗教。法官代表它纯洁的、理想的一面,而群众代表它不稳定的、不全面的实际应用。法官谴责时,实际上不得不对理想作出批判;他在保卫它的同时也指出了它的片面性。
不论埃德加·基内还是马克·迪弗莱斯,确实都不知道出路何在,只是在号召向后转。他们看不到它,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是背对着它。他们属于过去。旧世界不光荣的结局使他们愤慨,于是他们拿起拐杖,作为不速之客出现在骄傲自满、扬扬得意的群众的酒宴上,对他们说道:“你们抛弃一切,出卖一切,你们什么都无所谓,唯独不能容忍真理,你们没有从前的智慧,也没有从前的尊严,你们失去了良心,你们已落到了最底层,不仅对自己的奴隶地位毫无知觉,而且处在那种地位还大言不惭,要做人民和民族的解放者;你们戴的是战争的花冠,却企图给自己插上和平的橄榄枝。如果可能,快清醒吧,悔改吧。我们是垂死的人了,我们是来号召你们悔改的,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们就要用我们的手杖对付你们。”
他们看到自己的军队退却,离开了自己的旗帜,便想用那些话惩罚他们,让他们回到从前的阵营中,但是办不到。为了团结他们,需要新的旗帜,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像异教的高级僧侣,为了捍卫没落的圣像,不惜撕破自己的衣衫。但不是他们,而是受迫害的拿撒勒人46宣告了新生和未来世界的消息。
基内和迪弗莱斯哀悼自己的神庙——人民代表制度的神庙遭到亵渎。他们哀悼的不仅是在法国失去了自由和人的尊严,他们还哀悼它失去了先进的地位,他们不能容忍帝国不制止德国的统一,他们担忧法国落到次要的地位。
至于为什么他们所不信任的法国应该占有首要地位,这个问题他们一次也没考虑过……
马克·迪弗莱斯愤怒而又谦逊地说,他不理解新的问题,即经济问题,而基内在寻找自己的上帝,要让他来占有良心失落后留下的空间……但他从他们身旁走过,他们却没有认出他,让他走上了十字架。
附言 勒南47那本谈“当代问题”的书可以作为本文的一个注解。他也为当代忧心忡忡。他明白,事情很糟。但是多么可怜的治疗方案!他看到病人的梅毒已到了晚期,却劝他好好学习古典著作。他发现除了物质利益,人们内心已对一切无动于衷,为了拯救这种心灵,他用自己的唯理主义编制了一种宗教——没有真正的基督和神父,而是以禁欲为中心的天主教。他给头脑筑起了一道戒律的、或者不如说健身的篱笆。
也许,他书中最重要和大胆的一点,是对革命的反应:“法国革命是伟大的实验,然而是不成功的实验。”
然后他描绘了一幅图画,在那里从前的一切政治设施(它们一方面虽然具有压迫性,但对驾驭一切的集权统治发挥了对抗作用)被推翻了,我们看到的是:没有保障的软弱的个人站在压迫他们的至高无上的国家和原封未动的教会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