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7/10页)

你不能不怀着恐惧想到这国家和教会的结合,它正在明目张胆地进行,以致教会甚至要限制医学的发展,从唯物主义者手中拿走医生的文凭,依靠参议院的决定来解决理性和启示的问题,就像罗伯斯庇尔用法令规定“最高存在”48那样,用法令来规定“自由意志”。

教会攫夺教育权的日子眼看就要到来,那时将怎样呢?

在反动时期幸存下来的法国人看到了这一点,他们在外国人面前的地位越来越不利了。他们从未像现在这么忍受委屈,而且向谁忍受呢?主要是德国人。不久以前,一个过去的德国流亡者和一个著名的法国文学家当着我的面发生了争论。德国人毫不留情。在从前,德国人似乎有一种默契,对英国人和法国人总是特别宽容——他们尊重英国人,同时相信他们有些怪僻,因此不论他们的话多么荒谬也可以不予计较;至于对法国人,那是出于喜爱,也是为了革命感激他们。现在这种优待只适用于英国人了,法国人已落到了人老珠黄不值钱的地步,尽管他们一直没有发觉自己的魅力正在减少,已不足以迷惑别人了。

从前,对法国以外的一切一无所知,陈词滥调的发言,表面华丽的装饰品,哭哭啼啼的感伤情调,盛气凌人的刺耳声音,夸张的字眼等等,都是可以原谅的,现在却不允许了。

德国人扶正眼镜,拍拍法国人的肩膀,说道:

“唉,我亲爱的、非常亲爱的朋友,用这些老生常谈代替对事物的分析、观察和理解是不成的,这些话我们早已背熟了,你们已向我们反复讲了三十年,正是它们妨碍你们看到现状。”

“但是不论怎么样,”文学家说,显然想结束谈话,“亲爱的哲学家,你们还是在普鲁士的专制政权面前低下了头;我完全理解,对于你们,这是手段,普鲁士的统治只是一个阶段……”

“这正是我们与你们的不同,”德国人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走的是一条困难的道路,我们一面憎恨它,一面向必要性低头,同时保持着自己的目标;而你们仿佛已完成了航程,到达了得救的港口,对于你们,这不是阶段,而是结局——何况大多数人爱好这种状况。”

“这是死胡同,死胡同。”文学家闷闷不乐地说,改变了话题。

不幸他提到了朱尔·法夫尔49在科学院的演讲。这惹怒了另一个德国人,他忿忿地说道:

“算了,这只是空洞的漂亮辞藻,您居然喜欢这种废话?虚伪,违背科学,违背一切真理;谁也不会对着苍白的库辛50念两小时这种颂词。关他什么事,要他来保卫官方的唯灵论?你们以为,这种反对派立场能拯救你们吗?这只是些修辞家和诡辩家,而且这演说和答谢的整个过程多么滑稽,似乎对前辈必须这么歌颂一番,这全是中世纪卖弄空洞辞藻的玩意儿。”

“啊,好啦!您忘记了传统和习惯……”

我有些可怜文学家……

5.光点

然而在但以理们的背后也出现了一些光点,它们暗淡,遥远,但仍在同一个巴黎。我们谈的是拉丁区,学生和教师退守的阿文蒂尼山51,这些人忠于1789年的伟大传统和百科全书派,忠于山岳派和社会运动。他们那里保存着第一次革命的《福音书》,诵读着18世纪的《使徒行传》和教父的书信;他们熟知马克·迪弗莱斯所不了解的伟大问题,像最初几世纪的修士们幻想上帝之国一样,幻想着未来的“人类乐园”。

志士仁人们不断从这个拉丁区的小巷子里,从这些简陋的房屋的四层楼上,走去参加斗争和宣传,然后牺牲(大部分是精神上瓦解,小部分是肉体的死亡)在那个异端的地区,即塞纳河的对岸。52

客观真理在他们一边,一切正义和符合实际的理解在他们一边,但仅此而已。“真理迟早将战胜一切”。但我们想,这是很久以后的事,而且也不一定。自古以来,对大多数人而言,真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或者是不受欢迎的。为了使理性受到欢迎,阿纳卡西斯·克洛斯53必须使它变成漂亮的女演员,赤身露体站在大众面前。我们要对人们发生作用,就必须看到他们的梦,而且比他们自己看得更清楚,而不是像证明几何图形一样向他们证明我们的思想。

拉丁区让我们想起中世纪的卡尔都西会或卡马尔多利会54,这些修士怀着对博爱、仁慈的信念,主要是对上帝之国即将降临的信念,离开热闹的市区,走进了深山。这时在它们的墙外,骑士们和佣兵们正在烧杀抢掠,鞭打农奴,奸淫妇女……但随后到来的却是另一个时代,那里既没有博爱,也没有基督的再临55;接着这也过去了,但卡尔都西修士们和卡马尔多利修士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信念。风俗温和一些了,抢劫的方式变了,强奸有了代价,掠夺按照法令条例进行了;然而上帝之国仍没有到来,不过它是必然要到来的(卡尔都西修士们这么相信),预兆已越来越清楚,越直接;信念使修士们不致绝望。

每逢残缺不全的自由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每逢社会堕落一步,每逢倒退加深一步,拉丁区都要抬起头来,在自己家中小声唱《马赛曲》,把制帽戴端正,说道:“这是必然的。他们终将走上绝路……这越快越好。”拉丁区相信自己的航向,勇敢地绘制“真理之国”的图样,要与“现实之国”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

可是皮埃尔·勒鲁相信约伯!

维·雨果相信博爱的博览会!

6.出兵之后56

“神父,现在是您的事了!”

(腓力二世对宗教法庭庭长说。)

《唐·卡洛斯》57

这句话正是我要向俾斯麦说的。58梨子熟了,没有这位大人,事情就办不了。公爵,不必客气!

对发生的一切,我并不奇怪,我也没有权利奇怪——我早已在大喊:“当心,当心!……”我只是警告,这是难受的。它既不是对抗,也不是屈服。一个人可能知道得很清楚,如果痛风症发作了,他会疼痛;此外,他也可能预感到它会发作,但没法防止它;尽管这样,它发作时,他照样会疼痛。

我可怜那些我所爱的人。

我可怜那个国家,我亲眼看到了它的第一次觉醒,而现在我看到它在遭受蹂躏和侮辱。

我可怜这个马泽帕59,他挣脱了一个王国的桎梏,却落进了另一个王国的手掌。

我可怜自己,因为我说对了,我预见了事物的轮廓,仿佛我因此参与了这件事。我对自己生气,正如孩子由于晴雨计预告了暴风雨,破坏了他的散步计划,感到生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