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第14/22页)
列别捷夫: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我真不懂得怎么样开口才能把话说得不太难为情……尼古拉沙,我觉得惭愧,我脸红,我没法子叫自己把话说出口来。但是,我亲爱的孩子,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认清楚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是一个奴隶,一个乞丐……原谅我吧……
伊凡诺夫:什么事呢?
列别捷夫:我的太太派我来……请赏个脸吧——给点交情,把利息付给她吧!你真不会相信她是怎样不住地骂我,逼我,折磨我的呀!发发慈悲,千万把她的事情了结了吧!……
伊凡诺夫:巴沙,你知道我目前刚好没有钱啊。
列别捷夫: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肯等。如果她告了你,萨沙和我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见你呢?
伊凡诺夫:我自己感到惭愧,巴沙,我真想钻到地下去。但是……但是钱,我可往哪儿去弄呢?告诉我,往哪儿去弄呢?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到秋天我卖了谷子。
列别捷夫:(喊)她不肯等啊!
停顿。
伊凡诺夫:你的地位是不愉快的,困难的,而我的地位呢,还要坏得多。(走来走去地想着)也想不出一个计划来……没有一样东西好卖的了……
列别捷夫:你到米尔巴赫那里去,他欠了你一万六千呢,你知道吗?(伊凡诺夫绝望地摇摇手)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尼古拉沙……我知道你又得骂起来……但是,赏给我这老醉鬼一个脸吧……跟你说句够朋友的话吧……可得拿我当个朋友看哪……咱们都当过学生,都曾经是自由主义者……咱们有过共同的理想和兴趣……咱们都在莫斯科念过书……alma mater ……(掏出皮夹子来)我这儿有一笔秘密的积蓄,家里谁也不知道。让我借给你吧……(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放下你的骄傲,像个朋友似的看待这件事吧……我还要你还呢——说真话,我要你还的。
停顿。
拿去吧,在桌上啦,一万一千。你今天就去找她,把钱亲手交给她……拿去,齐娜伊达·萨维什娜,叫钱噎死你!只是你得记住,上帝保佑你,可不要露出一点钱是打我这儿出的痕迹,不然我可就得叫那个老酸梅子酱给厉厉害害地骂一顿了。(直瞪着伊凡诺夫的脸看)哈!没关系,不要上心里去!(迅速从桌上把钱拿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不要上心里去!我刚才是逗着玩儿的……求你千万原谅我吧!
停顿。
你心里难过啦?(伊凡诺夫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是啊,这实在是一件难事啊……(叹气)你赶上了一个困苦艰难的日子啦。一个人就好比一个铜茶炉,老朋友。不能永远放在架子上冷着呀——有时候人们也要往里边放放红炭的……这个比喻不怎么恰当,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来了……(叹气)困难能够激励人的精神。我并不替你难过,尼古拉沙——总有一天,你会摆脱你的困难,情形会变好的。但是我心里气的、不痛快的是那些人……我倒想知道知道,这些谣言都是从哪儿造出来的!咱们这个地方,到处都传遍关于你的谣言,而且传得那样厉害,总有一天会叫法院检察官把你给传去的……说你是一个谋杀者,一个放高利贷的,一个强盗……
伊凡诺夫:那没有一点关系,有关系的是我的头疼。
列别捷夫:那都是因为你的脑筋动得太多啦。
伊凡诺夫:我是一点脑筋也不动的。
列别捷夫:你就给它什么事情都来个活该得啦,尼古拉沙,到我们那儿玩去。萨沙喜欢你。她了解你,也赏识你。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小东西,尼古拉沙。她既不像她父亲,也不像她母亲,却像一个过路的生人……有时候我看着她,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像我这么一个大鼻子的老醉鬼,居然能有这样一个珍珠宝贝。到我们家去,你可以跟她谈点知识上的问题,那对你也是个愉快的事情。她的天性是诚实的、诚恳的……停顿。
伊凡诺夫:巴沙,我亲爱的朋友啊,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列别捷夫:我了解,我了解……(匆忙地看看自己的表)我了解。(吻伊凡诺夫)再见吧。我得去参加一个学校的献礼会。(走到门口,停住)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昨天,她跟我谈到那些闲言闲语。(大笑)她说出了一句箴言:“父亲,”她说,“萤火虫在夜间放出光亮,只是为了叫夜鸟们把它看得更清楚,吃得更方便罢了。而好人的存在呢,也只是为了给流言和诽谤供给资料而已。”这你觉得怎么样?一个天才啊!一个乔治·桑!
伊凡诺夫:巴沙!(拦住他)你说我这是什么缘故啊?
列别捷夫:这话我自己还想问问你呢。可是,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愿意问。我不知道,亲爱的朋友!一方面,我觉得你被各种各样的不幸给压扁了;另一方面呢,我知道你又不是那种人,那种会叫……你不是能叫困难给制服了的一个人。这里边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尼古拉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不知道。
伊凡诺夫: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那要不就是……咳,不对!
停顿。
你明白,我想说的是这个:我从前有一个雇工,名叫谢苗——你记得他的。在打谷子的时候,有一天,他想叫女孩子们看看他有多么强壮,就扛起了两口袋黑麦,结果把自己压出疝气病来了。过了不久他就死了。在我看来,我也把我自己压坏了。中学、大学,接着是经营我的地产,作计划,办学校……我的信仰跟别人不同,我的结婚也跟别人不同。从前我是狂热的,我敢冒险,我的钱顺手往外抛,这你都是知道的。我比整个这一带的任何一个人,幸福尝得都多,痛苦也尝得都多。这一切,对于我都像那种麦子口袋呀,巴沙……我也扛起了一副重担,把我的背给压断了。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是英雄——我们什么事情都敢做,我们什么事情都能做;等到三十岁,我们就已经精疲力竭,毫无用处了。为什么那么容易衰败,你可怎么解释它呀,告诉告诉我?但是,也许不是这种原因,虽然……不是的,不是的!……你走吧,巴沙,上帝保佑你;我的话太使你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