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第15/22页)

列别捷夫:(急切地)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老朋友?这是你的环境毁了你呀。

伊凡诺夫:咳,这话无聊,巴沙,也陈腐了。快去吧!

列别捷夫:是的,这话当然无聊。我自己现在也明白这是无聊的了。我走啦!我走啦!(下)

伊凡诺夫:(一个人)我是一个卑鄙的、没有价值的坏人。只有像巴沙那么卑鄙、意气消沉的人,才能喜欢我、尊敬我。我有多么瞧不起我自己呀,我的上帝!我有多么恨我自己的声音,恨我的脚步,恨我这两只手,恨我这身衣裳,恨我的思想啊!难道这不荒谬吗?难道这不可耻吗?——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是强壮的、健康的,我还是精力充沛的,我还是不知疲倦和满怀热情的,我还是用同样这双手在工作,我的话还能说得连无知无识的人们都感动得掉泪,我还能见到悲惨的现象就哭,看见不公平的现象就激起愤怒,我还能懂得灵感的意义。当我从日落到天明,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或者用幻梦来陶醉自己灵魂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宁静长夜的魅力和诗意。那时候,我有信念,我能像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一般地注视着未来……但是,现在呢,啊,我的上帝呀!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已经没有信念了,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日日和夜夜。我的脑子,我的手,我的脚,都不听我使唤。我的产业正在倾荡着,森林正被斧子砍伐着。(哭)我的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望着我。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的灵魂,一想到明天就害怕得发抖……再看一看我对待萨拉的情形吧!我发过誓,说要永远爱她,我答应过她,说要给她幸福,我在她的眼前,展开过一个连她自己在梦中都没有想象过的未来。她相信了我。五年的工夫啊,我眼看着她被她的牺牲重重地压得憔悴下去,眼看着她和良心挣扎得疲惫不堪。然而,上帝是在头顶上的,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闪过一次怀疑的神色,嘴里没有吐过一个字的怨言!然而,我现在却不再爱她了……怎么会这样呢?什么原因呢?为了什么事呢?这我都不了解。现在,她正在病着,她的岁月有限了。而我呢,就像一个最下贱的小偷一样,躲着她那苍白的脸,躲着她那凹陷的胸部,躲着她那双恳求着的眼睛。可耻啊,可耻!

停顿。

萨沙:,一个女孩子,被我的不幸感动了。她跟我说,在我这个岁数上,她爱我。我于是沉醉了,忘却了世上的一切,就好像被音乐迷住了似的,喊叫着“一个新生命呀!幸福!”到了第二天,我对那个新生命和那个幸福,就又像对魔鬼一样的不相信了……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叫我自己堕落到怎么一种程度了啊?我这种意志薄弱是怎么来的呀?我的神经上出了什么毛病了呢?只要我生着病的太太一冒犯了我的虚荣心,或者,只要一个仆人一招得我不高兴,或者,只要我的枪一不发火,我就粗暴起来,发起狠来,不像我自己了。停顿。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恨不得开枪自杀,给它一个了结啊!

里沃夫:(上)我得跟你讲讲清楚,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

伊凡诺夫:如果我们每天都得把事情讲清楚,那是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的呀。

里沃夫:你愿意听我说吗?

伊凡诺夫:我每天都听见你说的,然而,我照旧弄不清楚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里沃夫:我说得很清楚,很明确,除去没有心肝的人,没有人听不懂我的话。

伊凡诺夫:说我的太太要死啦——这我知道;说我对她是非常有罪的,这我也知道;说你是一个正直的、高尚的人,这我也知道!你还有什么再要我懂的呢?

里沃夫:人性的残酷,使我厌恶……一个女人要死了。她有她所爱的父母,愿意在临死的时候看一看他们。他们很知道她不久就要死了,也很知道她仍然爱他们。然而,这种该死的残忍心哪!他们似乎是要用他们宗教的铁石心肠来使人惊讶似的——竟照旧坚持着咒骂她!你呢,你是她为你而牺牲了一切的那个人——牺牲了她的家,牺牲了她良心上的平静。然而,你竟用一点没有掩饰的方法,怀着一点也不掩饰的企图,每天到列别捷夫他们家里去……

伊凡诺夫:哎呀,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到那儿去了……

里沃夫:(不听他的话)对于像你这样的人,说话必须坦白,不用拐弯抹角,如果你不高兴听,你就不听好了!我一向惯于有什么说什么……她的死会给你方便,会给你开辟一条重新进行冒险的道路。就算是这样吧,然而你总可以等待一下吧?如果你不用你那种公然的讥刺态度,一个劲儿地折磨她,叫她自自然然地死去,列别捷夫家的那个女孩子和她的陪嫁,你当然也不会失掉吧?即使不在现在,那么,在一两年以后,你也总会成功的吧?你这个出色的伪君子,也总会照样很容易地使她发狂,并且弄到她的钱的吧?你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呢?你为什么要你的太太现在就死,不肯忍耐到一个月或者一年以后呢……

伊凡诺夫:这真叫人痛苦极啦……如果你以为一个人能够无限度地忍耐下去,那你就不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了。不回报你的这些侮辱,在我已经必须作出非常大的努力了。

里沃夫:算了吧,你想欺骗谁呀?摘下你的面具吧!

伊凡诺夫:你这个聪明人,要稍许想一想!你以为世上再也没有比了解我更容易的事了吗?我娶安娜,为的是她的财产……人家没有让我得到。我错打了主意,所以现在我就要摆脱她,好去另娶一个姑娘,弄到她的钱,是吗?多么简单啊!人就是这样简单、这样毫不复杂的一种机器呀?不,大夫,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多的轮盘、螺丝和操纵杆,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不能只从头一次的印象上,或者只从两三个表面的特征上去下结论呀。我不了解你,你不了解我,我们也不了解我们自己。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好医生,同时却也可以绝对不懂得人性。不要太自信啊,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里沃夫:你真以为你自己是这样难于被人看穿,而我是这样没有脑筋,以致连流氓和正人君子都分不出来吗?

伊凡诺夫:我们绝对不会取得一致,这是显然的。我最后一次问你一个问题,请回答我,不要带任何序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要达到什么目的?(激怒地)我是在跟谁这么荣幸地谈着话呢——是我的审判官呢,还是我太太的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