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第19/22页)

列别捷夫:你为什么一张嘴就冲起我来啦?果戈理的书里边,那两只老鼠见了面不高兴,还要鼻子先嗤嗤两声,跟着就走开了呢。你可好,鼻气儿一声都没出,一张嘴就跟我冲起来了。

萨沙:让我安静点吧!不要你们拿半文钱都计较的话来侮辱我的耳朵!

列别捷夫:(动起火来)吓!你们个个都这种样子,真要逼得我去谋害人,或者用把刀子扎死我自己啦!一个嘛,从早晨嚎到夜里,一直埋怨着,骂着,自个儿的分文都计算着。另一个嘛,又是这么聪明,这么通人情,这么独立自主——都该下地狱的!——她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了解!我侮辱了她的耳朵啦!你可知道我没到这儿来侮辱你的耳朵以前,在那儿(指着门外)就已经先叫人给撕成碎块儿、切成零段儿啦。她不能了解啊!她的神魂颠倒啦,她整个发了昏啦……你们都是混账的东西!(走到门口,又站住)我不喜欢这个——你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萨沙:你不喜欢什么呀?

列别捷夫:我不喜欢一切——一切!

萨沙:什么一切呀?

列别捷夫:你以为我会坐下来告诉告诉你吗?这件事情就没有一点儿地方叫我喜欢的,看着你这门亲事,我就受不了!(走到萨沙面前,抚爱地)原谅我吧,萨沙,也许你这桩婚姻完全是聪明的、正当的、高尚的、满合乎高超的原则。但是,这里边可有一样整个不对劲儿的东西呀——整个不对劲儿!你这桩婚姻,不像一般人的婚姻。你年轻、活泼、纯洁得像一杯白水,而且美丽。而他呢,他是一个鳏夫,很衰老颓唐啦,我不了解他,上帝保佑这个人吧!(吻他的女儿)萨沙,原谅我,可这里边儿是有点不大妥当的东西。别人讲了好多闲话呢。讲他那个萨拉死的情形,还讲他马上就忙着娶你的情形……(突然)可是你看,我简直成了个老太婆啦——成了老太婆啦!我像条旧布裙子那么女人味儿啦。不要听我的。除了你自己的,谁也不要听。

萨沙:爸爸,我自己也觉得这里边有点不对头的地方……有——有!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沉重就好了!重得不能忍受了!我没脸承认,也怕承认。亲爱的爸爸,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一定要帮助我,叫我勇敢起来吧……教教我怎么办。

列别捷夫:什么事呀?什么事呀?

萨沙:我害怕,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往四下里看)我觉得我不了解他,而且永远也不会。自从我和他订了婚,他脸上就没有过一次笑容,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他满嘴是抱怨的话,后悔的话,浑身发抖,显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厌倦极了。我甚至有时候一阵阵地觉得我……觉得我并不是像该爱他的那样爱他。他一到我们这儿来,或者一和我谈话,我就厌烦了。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爸爸?我害怕。

列别捷夫:我的亲爱的,我的独养女儿,听你老父亲的话。跟他解除婚约吧。

萨沙:(变色)你说什么?

列别捷夫:是的,一点也不错,萨沙。是会传成笑话,引得四乡邻近,到处都是闲言闲语的。可是情愿忍受这些闲言闲语,总比整个毁了你一辈子强啊。

萨沙:不要谈这些了,爸爸。我不愿意听。我应当和我的这些阴暗的想法斗争。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不幸,他被人误解。我要爱他;我要了解他;我要叫他站起来;我要尽我的义务。这是决定了的!

列别捷夫:这不是义务,而是神经病。

萨沙:够了。我已经把我自己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话说给你听了。不要告诉任何人。让咱们把它忘了吧。

列别捷夫:我简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我老糊涂啦,要么,就是你们都太聪明啦。无论是哪一样吧,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能明白。我要明白,我是畜生。

沙别尔斯基:(上)叫你们个个都下地狱吧。这真叫人恶心啊。

列别捷夫:你又怎么啦?

沙别尔斯基:没怎么。正经地说吧,不管闹成什么样儿,我也一定要耍一回这种肮脏的、卑鄙的手段,叫你们也跟我一样地忍不住。我也要耍一回。一定啦!我已经告诉鲍尔金啦,叫他宣布我今天订婚。(大笑)既然个个都是流氓,我就也要当个流氓。

列别捷夫:咳,你真叫我讨厌哪!你知道为什么吗,玛特维?你照这样说下去,会说得叫——原谅我这么说吧,会说得叫人把你抓进疯人院里去。

沙别尔斯基:难道疯人院比随便什么院更坏吗?你如果愿意,你今天就可以把我送进去。我无所谓。没有人不是卑鄙的、渺小的、浅薄的、迟钝的。我也厌恶我自己;我不能相信自己一个字。

列别捷夫:我告诉你怎么办吧,玛特维。你应当在嘴里放点粗麻,点上一根火柴,然后,就往外吐烟吧。或者,最好是拿起你的帽子回家去。这儿在行婚礼,每个人都在找乐儿,可你像个乌鸦似的乱呱呱。是的,真正是……(沙别尔斯基趴在钢琴上,啜泣)哎呀呀!玛特维!伯爵!你是怎么啦?玛秋沙,我的亲爱的……我的天使……我得罪你了吗?得啦,你得原谅像我这样一个老东西啊……原谅一个醉鬼吧……喝点水吧。

沙别尔斯基:不要。(抬起头来)

列别捷夫:你为什么哭呀?

沙别尔斯基:咳,没什么……

列别捷夫:你瞧你,玛秋沙,别说瞎话啦。是什么原因?

沙别尔斯基:我无意中看见了这把大提琴……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小犹太女人来了……

列别捷夫:唉!你真算选了一个好时辰来想念她啊!愿她在天堂上快乐,永远平安吧!但是现在不是追念她的时候。

沙别尔斯基:我们当初总是在一起演奏二重奏……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少有的女人啊。

萨沙:号啕大哭。

列别捷夫:你可又怎么啦?打住吧!哎呀,两个人都嚎起来啦!我——我……你们至少总可以找个别的地方去吧,这儿会叫人看见的。

沙别尔斯基:巴沙,出太阳的时候,即使在坟地里也是愉快的。一个人如果有希望,即使到了老年也是幸福的。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连一点希望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