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尼亚舅舅(第8/18页)

索尼雅:怎么,生活叫你不满意吗?

阿斯特罗夫:原则上,我是爱生活的,然而我们现在所过的这种生活,我可不能忍受。这种琐碎无聊的、内地的生活,我从整个心眼里都瞧不起它。至于我,至于我个人的生活,我可以向你很肯定地说,是一点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地方的。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当一个人在深夜穿过森林的时候,只要能看见远远有一道小小的光亮引导着他,他就会忘了疲乏,忘了黑暗,连扫到他脸上的树枝也都不觉得了……在这一带地方,我比谁都工作得多,这是你很清楚的,命运不断地鞭挞着我,我有时候痛苦得无法忍受,我看不见能够引导我的光亮。我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我也不爱别人了……我老早就一个人也不爱了。

索尼雅:真的吗,一个人也不爱了吗?

阿斯特罗夫:一个人也不。只有你的老奶妈,我对她还觉得有那么一点感情,因为她在我心里唤起一些回忆。农民们都是一模一样,没有教养,肮脏;这一带有知识的人们呢,我也找不到可以和他们相通之处。他们叫我厌倦。我们那些好朋友们,个个的思想或者情感都没有一点深度,眼光都看不到自己鼻尖以外的东西。他们简直是知识浅薄啊。至于那些比较有知识的、超出一般人之上的人们,又都是些神经病患者,成天去作精神分析,成天追念过去……他们永远是呻吟叹息,而且,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差不多都是病态的,他们互相埋怨,互相仇恨,互相诽谤,对于新来的人,侧目而视,而且判定说:“哎呀!这个人哪,他的精神错乱了!”或者还要说:“这不过是一个说大话的人罢了!”当他们不知道在我的头上贴个什么标签好的时候,就宣扬说:“这个人古怪得很,古怪得很!”我爱森林——他们认为这是很奇怪的;我不吃肉——这叫他们觉得更可怀疑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在人对大自然的感情上,那种天真、纯洁、坦白,都没有了……没有了!(还想喝酒)

索尼雅:(阻止他)我请求你,我恳求你,不要再喝了。

阿斯特罗夫:为什么?

索尼雅:这对你太不合适!你温雅,你的声音又那么柔和……我甚至都得说,在我所认识的人们里面,你是特别美的。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那些喝酒、打牌的普通人的样子呢?啊,我恳求你,戒了酒吧!你时常反复地说,人们不去创造,却在毁灭上帝所赐给他们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却毁灭自己呢?不要这样做,我求你,我恳求你。

阿斯特罗夫:(向她伸出手去)我不再喝了。

索尼雅:可得言而有信。

阿斯特罗夫:一言为定。

索尼雅:(用力握着他的手)谢谢。

阿斯特罗夫:过去了!我的酒意已经过去了。你看,我的头脑又清醒起来了,我会一直清醒到我最后一天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表)我不是总这么说吗:我把我的好年月白白放过去了,现在太晚了……我老了,我工作得太过度了,我变得庸俗烦琐了,我的感情也都磨得迟钝了,所以我觉得我心里再也不会真正地一往情深了。我谁也不爱,而且……我将来再也不会爱上谁。只有美还能吸引我一下。我觉得,比如说吧,如果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愿意的话,她倒是还可以叫我的头脑只昏上一天……然而那也不是爱,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打了一个寒颤)

索尼雅:你怎么了?

阿斯特罗夫:没有什么……在大斋戒期里,一个病人用了我的麻药死了。

索尼雅:不要再去想它了。

停顿。

告诉告诉我,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如果我有一个女朋友或者一个妹妹,同时如果你也知道她是……比如说,她是爱你的,那你怎么办呢?

阿斯特罗夫:(耸耸肩)我一点也不知道;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有叫她明白我不能爱她……同时,我现在也没有心思想这个。如果我想走,可到了走的时候了。再见吧,亲爱的小姐,再谈下去,就是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啊。(握她的手)如果你允许,我想穿过客厅走了,我怕你舅舅把我留住。(下)

索尼雅:(一个人)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他的灵魂里和他的心里,都是怎样的情形,我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为什么我又觉得这样幸福呢?(幸福得笑起来)我跟他说——而且说得非常恰当——你温雅,心灵高尚,你的声音那么柔和……他的声音发着颤,叫人觉着安慰……到现在我觉得仿佛他还在我旁边说话呢。我跟他提到有一个妹妹的话,他没有听懂……(用力拧着自己的两只胳膊)啊!我的上帝啊,我为什么长得不美呢?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丑,真是可怕呀。而我确是知道自己丑的啊……上星期天,我从礼拜堂回来,无意中听见了人家谈到我的一段话,一个女人说:“多可惜呀,她的心地那么善良,灵魂那么高尚,竟会长得那么丑。”……丑……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打开窗子)暴风雨过去了,多么新鲜的空气呀!

停顿。

医生呢?

索尼雅:走了。

停顿。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索菲!

索尼雅:干什么?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对我这种冷淡的态度,还要继续到几时呀?咱们谁也没有对不住谁的地方。为什么当仇人呢?咱们打住吧,你愿意吗……

索尼雅:我自己老早就愿意了……(吻她)咱们不再赌气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才算对呢。

两个人都受了感动。

索尼雅:父亲已经睡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他在客厅呢……整整好几个礼拜了,咱们谁也没有理过谁一句,为什么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其实啊……(发现食品橱开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索尼雅:是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在这儿吃的晚饭。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这儿有一瓶子酒……为咱们的友谊干干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