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13/28页)

【四五】

澄在鸿胪寺仓居[83],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84]。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85],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难以纾解。

先生说:“此时正是修养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父母的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

【四六】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86],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不能说常人都能保持‘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因为‘本体与作用同源’,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有‘未发之中’的本体,自然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作用。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可见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实现‘未发之中’。”

【四七】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87]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88]

【译文】

“《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其卦象是指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就是用的卦辞和爻辞。”

【四八】

“‘夜气’[89]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夜气’是就常人而言的。学者能时刻用功,白天无论有事还是无事,都是这‘气’聚散发生作用的时候。圣人则不必讲求‘夜气’。”

【四九】

澄问“操存舍亡”[90]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91],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问先生关于《孟子》“操存舍亡”那一章。

先生说:“‘心的出入并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它的方向。’这虽然是针对常人的心而言,为学之人应当明白心的本体也是如此,操持与存守时才不会出问题。不能随随便便认为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就心的本然状态而言,原本并无出和入。就出和入而言,则人的思虑运用就是出。然而人心明明就在里面,怎么能叫出呢?既然没有所谓出,那又何来的入呢?程颐先生所说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每天应酬,也不外乎天理,那么心体就在胸腔里。如若超出天理,便是放纵心体,放纵心体就是失去了心体了。”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和静,动和静并无端倪,怎么会有方向呢?”

【五〇】

王嘉秀[92]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93],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94]。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译文】

王嘉秀问道:“佛家用超脱生死轮回来引诱人信佛,道家以长生不老来引诱人修道,他们的本心也并非要人去作恶。究其根本,他们两家也都能看到圣人之教的‘上达’功夫,但不是入道的正途。好比如今为官的人,有的通过科考、有的通过举荐、有的通过继承,同样做到了大官,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家与佛家到达极致,与儒家有相同之处。然而有了‘上达’的功夫,却失去了‘下学’的功夫,终究不像圣人的学问全体兼备。然而佛与道在‘上达’方面与儒家的相同,这点不能随便否认。后世的儒者又都只得到了圣人之学‘下达’的功夫,分割了圣学,使之失去本真,沦落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终也难免沦为异端邪说。从事这四种学问的人,一生劳苦,却于自家的身心没有丁点益处,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牵累之外的人,反而有所不及。如今的学者,不必起先就排斥佛、道,而应当笃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发扬光大了,佛道的学说自然就会消亡。如若不然,对于儒者所学的东西,佛、道两家恐怕不屑一顾,还想使佛、道两家拜服儒学,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浅见,先生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