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7页)

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看见两旁七零八落的房子,跟白雪皑皑的巨大庭院和宽阔街道相比,显得分外矮小,满目荒凉。他们穿过铁道岔口,不一会儿就进入乡间。两匹身上都有花斑的高头大马,从鼻孔里喷出一团团云雾似的热气,开始奔跑起来。马车很有节奏地吱嘎吱嘎作响。肯尼科特一面赶着车,一面吆喝着:“喂,马儿呀马儿,你别拼命跑!”他若有所思,没有理会卡萝尔,但后来他还是开了口,说:“你看,那边多好啊!”这时候,他们快要到达一个橡树林了,冬天里闪烁不定的阳光,在两个雪堆之间的洼地里瑟瑟发抖。

他们从莽莽大草原来到了一个垦区。远在二十年以前,那儿还是茂密的森林,时至今日,景色依然非常单调、毫无变化地一直伸展到北陲:那边有一座小山冈,斜坡上密密匝匝都是灌木丛,小溪两旁长满了蒿草,到处有麝香鼠构筑的土堆,冻成了冰块的褐色土坷垃从雪地里冒了出来。

她的耳朵和鼻子几乎冷得要收缩起来。她从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在领口的地方结成了冰花。她的手指头也冻僵了。

“天越来越冷了。”她说。

“是呀。”

赶了三英里路,他们俩才交换了这么一句话,可她还是很快活。

到达纳尔斯·厄尔兹特鲁姆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她心中无比激动,一眼就认出了当初诱使她到戈镇安家的那种前辈英勇创业的遗迹:砍伐森林后开辟成的耕地,树墩子之间的一道道深沟,一间隙缝里抹上泥巴、顶上铺着干草的圆木小屋。不过,如今纳尔斯的日子已经过得很不错了,那间圆木小屋已改做仓库,另外盖了一幢新房子。那是一幢自命不凡、奇形怪状、地地道道的戈镇派头的房子,墙的四周漆上了白漆,还添上了许多粉红色的花边,这样一来反而显得俗气了。周围所有的树木全被砍掉了,那幢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刚开垦的耕地里,一无遮挡,任凭朔风吹刮,显得越发寒气袭人,使卡萝尔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可是肯尼科特夫妇俩却在厨房里受到了热情招待。那间厨房不久前被粉饰一新,显得很清爽,黑色炉灶两边都有镀镍的把手,此外靠墙角那里,还放着一只奶油分离器。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请卡萝尔到客厅去坐坐,那儿有一架留声机,还有一套坐卧两用的皮面橡木长沙发,这两件东西证明大草原上的庄稼人的生活已经大有改善。但卡萝尔坐在厨房里的炉灶跟前,一迭声地说,“谢谢您,不必客气啦。”厄尔兹特鲁姆太太跟着医生走出去以后,卡萝尔顺便看了一下厨房里那个油漆过的松木碗橱,嵌在镜框里的路德教会所颁发的坚信礼证书,靠墙的餐桌上有一些没有吃完的煎蛋和香肠,月份牌上面,不仅有一张樱桃小口的妙龄女郎的石印画和阿克塞尔·埃格杂货铺所做的瑞典文广告,还有一只寒暑表,一只放火柴的托座,怪有意思的。

卡萝尔发现过道那边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光景的小男孩,两眼正一个劲儿盯着她。他穿着方格子布衬衣和褪了色的灯芯绒裤,长着一双大眼睛,额角宽宽的,嘴巴紧紧地合拢着。一转眼,卡萝尔就看不到他了。不一会儿,孩子又在里面偷偷往外张望,咬着手指头,羞怯地侧转身子瞅着女客人。

难道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遥想当年漫游斯内林堡时181,肯尼科特偎在她身旁,曾经循循善诱地说,“瞧那个孩子长成了那么个怪样子。他多么需要得到像你那样的女人的照料呀。”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使她如坐针毡,也许是残阳如血的余晖,沁人心脾的凉气,情动于衷的好奇心,使她为之心醉。她一想到这一段神圣的往事,就情不自禁地将双手向那个孩子伸去。

那个孩子迟疑不决地吮着大拇指,贴着墙根走进屋里来。

“喂,”卡萝尔问,“你叫什么名字,嗯?”

“嘘!嘘!嘘!”

“瞧你真不赖。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像我这么傻的人,就是喜欢问小孩名字。”

“嘘!嘘!嘘!”

“上这儿来,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哦,我真不知道该讲什么样的故事呢,不过,那个故事里讲的是,从前有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英雄和一个风流王子。”

她正在胡诌一通的时候,那个孩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嘘嘘嘘地傻笑了。卡萝尔好不容易把他争取过来了。

就在这个时刻,电话响了——两声长,一声短。

厄尔兹特鲁姆太太奔了进来,冲着话筒尖声嚷道,“喂,找谁呀?是的,是的,这就是厄尔兹特鲁姆家!哦,原来你是要找大夫听电话啊!”

肯尼科特走了出来,对着话筒大声吼道:

“喂,你有什么事呀?哦,戴夫,这会儿你到底有什么事?是哪一个摩根罗思?还是阿道夫?好吧,是不是要截肢?哦,我知道了。喂,戴夫,通知格斯赶快准备好马车,把我的外科器械都给捎去,关照他氯仿182一定要带足。我就打这儿直接去了。今儿晚上也许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阿道夫家跟我碰头。啊,不必了,我想卡丽她会上麻醉药的。再见吧。嗯,还有什么?不,明天再跟我说就得了,他妈的这条电话线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偷听呢。”

他转过身来对卡萝尔说:“你知道,有一个名叫阿道夫·摩根罗思的庄稼汉,住在戈镇西南约莫十英里的地方,他在修理牛棚的时候,一根柱子压在他身上,把他的胳膊给砸伤了,伤势很严重,戴夫·戴尔说,看样子他的那只胳臂非给截去不可,恐怕我们俩就得从这儿直接去。实在对不起,这会儿可又要把你一块儿拖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那算不了什么,用不着替我担心。”

“我想你也会上麻醉药,是不是?通常就是由我的汽车司机代劳了。”

“只要你指点我怎么上就得了。”

“那就好极了。你刚才听到我破口大骂那些老是偷听电话的家伙吧。我巴不得让他们都听见,这才好呢!哦……得了,贝西,你用不着替纳尔斯发愁了,他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明天你自个儿或是托一位邻居开车到镇上去,拿着这张药方到戴尔的药房里去配药水。每隔四小时给他喝一匙。再见吧。喂——瞧这个小家伙!我的天哪,贝西,哪能猜得到,他就是从前那个三天两头头痛脑热的病娃娃呢,哎哟哟,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身体壮硕的瑞典人啦,赶明儿比孩子他爸还要高大!”

肯尼科特就这么三言两语夸了一番,就叫那个孩子高兴得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肯尼科特的这点本领,是卡萝尔望尘莫及的。现在她只好作为一个低声下气的妻子,乖乖地跟在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生后面,朝着马车走去。此时此刻她心中暗自寻思的,不再是如何把拉赫玛尼诺夫183的曲子弹得更好,也不是什么兴建市政厅大会堂,只是一心希望朝着小孩儿哈哈大笑。银灰色的天穹上,落日只剩下最后一抹玫瑰色的余晖,掩映着橡树枝柯和瘦削的白杨树的枝条。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座谷仓,由红色渐渐地变成了紫色,最后笼罩在灰蒙蒙的暮霭里。紫色的路面倏然消失了。黑灯瞎火的,他们的马车仿佛在一片混沌的昏暗世界中,摇摇晃晃地进入了虚无缥缈的幻境。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去摩根罗思农场的道路崎岖不平,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等他们赶到时,卡萝尔几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