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7页)

这里可不是一所光艳夺目、拥有足以自我炫耀的留声机的新房子,而只是一个刚刷过白粉的又低又小的灶披间,到处散发着奶油和卷心菜的味儿。阿道夫·摩根罗思正躺在平时很少使用的那个餐室里的长沙发上。他的妻子块头很大,被活儿累得疲惫不堪,正焦急地来回摆弄着双手。

卡萝尔预想肯尼科特马上就会做出一番惊人的精彩表演,哪知道他却故意漫不经心地跟那个病人搭讪说:“喂,阿道夫,这会儿怎么啦,是不是也得把你修理一下,嗯?”他又低声贴耳对阿道夫的妻子说:“Hat die drug store my schwartze bag hier geschickt?so——schön。Wie viel Uhr ist's?Sieben?Nun,lassen uns ein wenig supper zuerst haben.184再说,还有什么好的啤酒没有?——giebt's noch Bier185?”

肯尼科特只花四分钟就吃完了饭。他将外套一脱,捋起袖子,拿着一块厨房里用的肥皂,在洗涤槽里的马口铁盆中洗手。

卡萝尔在灶披间的小桌上勉勉强强喝了一点儿啤酒,吃了一些黑面包、咸牛肉和卷心菜。她压根儿不敢往房间里看。那个病人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着。她瞅了一眼,只见他敞着蓝法兰绒衬衣,露出他那烟色的脖子,脖子窝里长着黑里透灰的细汗毛。他身上盖着一条被单,使他就像是一具尸体似的。他的右胳臂伸在被单外面,已用血迹斑斑的毛巾裹住。

可是,肯尼科特却高高兴兴地迈着大步,走进了那个房间。她也跟了进去。他的手指粗大,却惊人地灵巧。他干净利索地把毛巾揭开,让那只胳臂全部露出来,可以看到自胳膊肘以下,已血肉模糊,很难辨认了。病人这会儿痛得拼命叫喊。卡萝尔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很闷,刹那间仿佛天旋地转似的。她连忙跑到灶披间里去,倒在一张椅子里。一阵恶心过去以后,她听到肯尼科特在嘟囔着说:“看来非得把它截掉不可。阿道夫,你到底怎么搞的?是不是你摔倒在收割机的刀口上了?现在让我们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卡丽!卡萝尔!”

她说什么也站不起来。过了半晌,她勉强站起,两腿发软,肚子里一个劲儿直翻腾,眼前一片昏黑,耳朵里嗡嗡发响。恐怕她怎么也走不到餐室,眼看着就要昏倒过去了。隔了一会儿,她总算走进了餐室,靠在墙上,强颜欢笑,胸部和两腰之间感到忽冷忽热。这时候,肯尼科特咕哝着说:“喂,快来帮帮忙,让摩根罗思太太和我一块儿把他抬到灶披间的桌子上去。哦,不,你还是先把那两张桌子并靠在一起,再铺上一床毯子和一条干净被单,就得了。”

卡萝尔好像得救了似的,就去把那两张沉甸甸的桌子搬到一起,揩洗干净以后,再铺上被单,拾掇得齐齐整整。这时,她的头脑已经清醒多了,居然可以安下心来看着她丈夫和那个农妇给那个痛得不断呻吟着的男人脱去衣服,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接着就去洗他的胳膊了。肯尼科特开始把有关的手术器械一件件地摆好,她心里突然想到,这儿当然不会有医院里的全套设备,可你也不用发愁,她丈夫——是呀,她的那位了不起的丈夫——马上就要做一个外科手术,只有在小说里写到的那些著名的外科医生才会具备如此惊人的艺高胆大的精神。

她帮着他们把阿道夫抬到灶披间去。那个可怜虫害怕得要命,硬是不愿挪动自己的两条腿。他身子非常沉重,满身散发出汗臭,还带着马厩味儿。可她照样抱住他的腰,她那光洁漂亮的脑袋贴住他胸口,使劲儿拽着他。她还仿效肯尼科特乐呵呵的嚷叫声,也让自己的舌头发出啧啧啧的音响来。

阿道夫终于被抬到了桌子上,肯尼科特给他的脸部罩上了一个由钢丝圈、棉衬里做成的半球形面具,又转过身来对卡萝尔说:“现在你就坐在他的头跟前,让乙醚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就保持这样的速度,明白吗?我会随时注意他的呼吸情况。喂,你瞧,是谁在这儿呀!名副其实的麻醉师!那么棒的麻醉师,连奥克斯纳医生那里也没有!实在高级,嗯?……得了,阿道夫,尽管放心,一点儿也不会痛的。这会儿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吧,连一丁点儿疼痛感都没有!schweig'mal!Bald schlaft man grat wie ein Kind.So!So!Bald geht's besser!186”

卡萝尔两眼看着乙醚,尽量按照肯尼科特所说的速度,让它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滴,但心情不免还是有点儿紧张。她同时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丈夫在精心操作,把他当成一位英雄人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摇摇头:“光线太差——光线实在太差。喂,摩根罗思太太,你就站在这儿拿着这盏灯。Hier,und dieses——dieses lamp halten——So!187”

他就在那摇曳不定的昏暗的灯光下,眼明手疾而又从容不迫地进行截肢手术。小屋里鸦雀无声。卡萝尔一个劲儿看着他,尽量不去看突突地冒出来的鲜血,深红色的伤口,还有那把可怕的解剖刀。乙醚的气味虽然很香,可也会叫人憋得难受。时间一长,她觉得自己好像魂不附体,手臂软弱无力了。

最后叫她突然晕倒的,不是病人伤口里冒出来的血,而是外科大夫的锯子在活人的骨头上发出来的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她刚才感到过一阵恶心,好歹给她熬过来了。可是这会儿她又感到头昏目眩了。她恍恍惚惚听到肯尼科特说话的声音:

“是心里难过吗?到户外去走几分钟就得了。这会儿阿道夫已经睡过去了。”

她好不容易总算摸着了门上的把手,那个门把手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好像是在故意捉弄她似的。她走到了门廊里,透了一口气,使劲儿让清凉的空气吸进胸脯里去。她的神志开始清醒过来了。她回屋时亲眼看见整个动人的情景:那个灶披间很狭小,就像一眼窑洞,有两只盛牛奶的铁桶,墙角落里有一堆铅灰色的污渍,横梁上挂着几块火腿,灶门里闪现着一道道火光——灶披间正中央,有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胖墩墩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灯,就在这盏小灯的微弱的光线下,肯尼科特大夫弯着腰背,正在给罩着一张被单的病人做手术。这位外科大夫的胳膊上沾满了污血,手上带着淡黄色的橡皮手套,正在解开止血带。他的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只见他抬起头来,冲着那个农妇咕哝着说:“把灯拿好,再过一会儿就得了——noch blos ein wenig188。”

“他呀能用一口粗浅通俗、半通不通的德语来与人交谈有关生死、接生和土地等问题。从前我也学过法语和德语,只不过那是情人们说的圣诞诗文集里的那种文绉绉的语言,还自以为唯有我才有文化修养呢!”她回到刚才那个位置上以后,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