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7/7页)

不一会儿,他突然喝了一声,说:“够了。不要再滴乙醚了。”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把一根动脉的血管结扎好。他的暴躁脾气,她觉得,也是孔武有力。

等他把手术后的伤口缝好以后,她喃喃低语道:“哦,你真是了不起!”

他听了反而感到很吃惊。“哼,这可算不了什么!要是像上星期那样——喂,再给我一点儿水吧。我说上个星期,我碰到一个病人,原是腹膜腔里出水,我的天哪,一剖腹,没想到竟然是胃溃疡——哦,我实在太困了。让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吧。开车回家,现在已经太晚了。而且我知道一会儿又要刮起大风雪来了。”

他们俩身上盖着皮大衣,躺在铺着鸭绒垫子的床上,过了一夜。转天早上,他们把水罐里面的冰砸碎——那是一个饰有彩釉花纹,而且还镀着金边的大水罐。

肯尼科特昨晚预料的大风雪,这时还没有来临。他们动身时,只见四下里薄雾弥漫,天气也开始暖和起来。走了约莫一英里路以后,她看到他仰着脑袋来回琢磨北边天上的一块乌云。他一个劲儿赶着马儿,让它们飞也似的奔跑起来。可是四周这种阴沉沉的景色,却使她不由得深感惊异,以至于连她丈夫那种罕见的行色匆匆的神情都给忘掉了。灰不溜丢的积雪,去年庄稼收割后留下来的残梗枯茬,还有一簇簇乱蓬蓬的灌木丛,已渐渐隐没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之中。一些小山冈在它们的山脚下投下了寒气逼人的阴影。这时,风越来越大,有一个农户的房子周围的柳树被刮得东摇西倒,树皮已经剥落殆尽,露出一块块秃斑,简直就像麻风病人的肌肤一样惨白。一些沼泽地里积了雪,显得格外凄凉。整个大地呈露出一片肃杀之气,北边的那块乌云的周围,仿佛镶着一道蓝灰色的边饰,这会儿正在爬上来,渐渐地把天空都给遮蔽了。

“恐怕我们就要碰上大风雪了,”肯尼科特心中暗自忖度,“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可以赶到本·麦戈内盖尔那里吧。”

“你说大风雪?真的吗?啊,我们在小时候常常觉得大风雪是很好玩的。我爸爸不去法院上班了,待在家里,我们就站在窗口欣赏雪景。”

“大草原上的下雪天,可不是好玩的。人们在那里往往会迷路,冻得半死不活。依我看,还是不要冒险。”他冲着马儿吆喝了一阵。那两套马儿开始往前飞奔而去,车身就在坚硬的车辙里东摇西摆起来。

漫天大雪蓦然间下了起来,马儿的背脊上和野牛皮车披上都落满了絮棉似的湿黏黏的雪花。她的脸上也觉得湿漉漉的,细长的马鞭子的把手上也积了一条白茫茫的雪脊。四下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大片雪花变得越来越硬,劈头盖脸地朝她扑过来。

她至多只能看见前面大约一百英尺以内的东西。

肯尼科特的脸上露出严峻的神色。他身子微微往前倾着,两手戴着浣熊皮长手套,紧紧抓住缰绳。她深信不疑——他方寸不乱,一定会渡过难关。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困难,他每次都是稳操胜券的。

除了肯尼科特还在眼前以外,整个世界和人们的正常生活,都已倏然不见了。它们早已消失在狂飞乱舞的大雪的旋涡之中。肯尼科特转过身来对她大声嚷道:“我已经松开了缰绳。那两套马儿自己会把我们拉回家去的。”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阵,骇人地从大路上窜了出去,有两个轮子陷进了深沟,多亏那两套马猛地一躜,马车又重新拉回到大路上来了。卡萝尔吓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虽然竭力想要表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可是做不到,只好把毛线披肩拉过来,赶紧遮住自己的下巴颏儿。

他们的马车从右边好像有一道黑墙的地方经过。“我知道那是个谷仓!”他大声叫了起来。他紧紧拉了一下缰绳。卡萝尔从披肩底下窥见他使劲咬住下唇,皱紧眉头,一会儿松开缰绳,一会儿拉紧缰绳,手脚十分麻利地来回控制着飞也似的马儿。

马儿终于站住不跑了。

“前面是个农场。快快围上披肩,跟我一块儿走。”他大声嚷道。

下了马车,就像扎进了冰水里一样。她一着地,就冲他笑了笑。她的脸蛋儿从披在肩上的水牛皮外套里露了出来,显得格外红润,小巧玲珑,而且还带着几分稚气。一阵旋转着的雪花冲着他们的眼睛猛扑过来,眼前立刻天昏地暗起来。他把马儿从车辕上卸下来。他转过身来走回去,只见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毛皮的巨大身影,手里牵着套马的缰绳,而卡萝尔则一个劲儿拉住他的袖子跟着向前走去。

他们在令人迷眼的大风雪中,来到了一个好像被云雾遮住的大谷仓跟前,它的外墙正好紧靠着马路。肯尼科特沿着墙根一路摸索过去,终于找到了一道门,他们俩就从这里走进了院子,然后再进入谷仓。谷仓里面比较暖和,而且特别寂静,使他们很吃惊。

肯尼科特小心翼翼地把马儿赶到马厩里去。

卡萝尔的脚趾头这时已冻得发痛。“我们快去找房子吧。”

她忍不住说话了。

“不行,还不是时候。也许还找不到呢。说不定在离它只有十英尺的地方迷路了呢。就坐在马厩里,紧挨着那两匹马吧。等大风雪过去了,再去找房子。”

“我可冻僵了!我走不动了!”

他抱着她来到了马厩,又给她脱掉套鞋和长筒靴,一面乱摸她的鞋带,一面不断呵出热气来捂暖她冻得发紫的手指头,同时,还把她的两只脚丫子来回搓擦,把那条水牛皮披肩和搁在饲料箱上的马披都盖在她身上。她已被大风雪困住,几乎昏昏欲睡。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那么强壮有力,又精明能干,不论见到了血也好,还是碰到了大风雪,你一点儿都不怕……”

“家常便饭啦。昨儿晚上,我最担心的是,乙醚万一来个爆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原来是戴夫那个窝囊废,没照我跟他说的要把氯仿送来,而是给我送来了乙醚。你知道,乙醚这个东西很容易着火,特别是昨儿晚上那盏灯正好就在桌子跟前。可是尽管这样,我当然还得照样做手术,病人的伤口里塞满了谷仓里的脏东西。”

“那时候你始终都知道——你和我说不定就会被炸死了吗?”

“当然知道。难道说你自己不知道吗?怎么啦,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