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5/7页)
夫妇二人并排坐了一会儿。卡拉望太太在想心事。
甚至在这种时刻,她还戴上缀有粉红蝴蝶结的睡帽,稍稍歪向一侧耳朵,仿佛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她戴什么帽子都如此。
她忽然扭头对丈夫说:“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没有?”
卡拉望迟迟疑疑地答道:“我……我……认为没有……她肯定没有立过。”
卡拉望太太盯着丈夫的眼睛,恼火而低声说道:“喏,这也太不通情理啦,我们供她住,供她吃,累死累活侍候她十年!你妹妹就不肯这么干,我若是早知道这种报答,也绝不会干的!真的,她死了也亏心!你会对我说,她付了食宿费,这不假,可是,侍候照顾老人,拿钱是付不清的,应当写在身后的遗嘱里。体面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这可好,白忙乎,白辛苦了一场!哼!真绝啦!真绝啦!”
卡拉望不知所措,反复劝道:“亲爱的,亲爱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卡拉望太太发作一通之后,情绪渐渐和缓下来,恢复平常的口气,又说道:“明天上午,应当通知你妹妹。”
卡拉望一下跳起来:“真的,这事儿我都没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电报。”
他妻子却拦住他,以事事想得周到的女人的口气说道:“不用,等到十点至十一点钟之间,再打电报也不迟,这样,在她到来之前,咱们好有个安排。从夏朗东赶到这儿,顶多用两个钟头。我们可以说你昏了头。反正上午通知到了,就绝不会落埋怨!”
这时,卡拉望又拍了拍脑门,还有他一想起就发抖、一谈起就变声的上司,他怯声怯气地说道:“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
他妻子答道:“为什么要跟部里说呢?遇到这种事,就是忘记告诉一声,也是情有可原的。听我的,不要跟部里讲了;你那科长没辙,这回你好好给他个难堪。”
“哦!就这么办,”卡拉望说道,“他见我没去上班,肯定要大发雷霆。嗯,你说得对,这主意真棒。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亲死了,他就不得不闭上那张嘴。”
能开这样一个玩笑,这个科员乐不可支,边搓着双手边想象科长那副嘴脸;而在楼上,女用人躺在老太太的遗体旁边,这工夫已经睡着了。
卡拉望太太忽又心事重重,仿佛一种思虑萦绕心头,又难于开口,最后,她终于把心一横:“少女拉球的那架座钟,你妈说给你了,对不对?”
卡拉望回想了一会儿,答道:“对,对,她跟我说过(那可是很早的事了,还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跟我说:‘只要你好好照顾我,这架座钟就归你了。’”
卡拉望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眉头舒展了:“既然这样,喏,就应当搬过来;要知道,你妹妹一来,就不会让咱们动了。”卡拉望迟疑地说道:“你这么认为?……”妻子恼火了:“我当然这样认为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搬到这儿来,那就是咱们的了。她那屋的五斗橱也是一样,就是大理石面的那个,有一天她高兴,就说送给我了。咱们就一齐搬下来吧。”
卡拉望似乎不大相信:“唉,亲爱的,这件事关系重大呀!”妻子转过脸来,气冲冲地对他说:“哼!你这人也真是的!一辈子也改不了了吗?你就情愿让孩子饿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吗?那个五斗橱,既然她给了我,就是咱们的了,对不对呀?如果你妹妹不痛快,那就让她冲我来吧!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来吧,这就去把你妈给咱们的东西搬下来。”
卡拉望没话讲了,哆哆嗦嗦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又被妻子拦住:“用不着穿了,走吧,有内裤就行了;喏,我也是这样去。”
夫妇二人穿着睡衣走了,悄悄登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进老太太房间,只见老人直挺挺躺在那里,仿佛只有浸着黄杨木的盘子周围四根点燃的蜡烛在守灵,而罗萨莉早已睡着了:她躺在扶手椅上,伸开两条腿,双手交叉放在裙子上,头偏向一边,身子一动不动,张着嘴轻轻地打鼾。
卡拉望抱起座钟,这是件古里古怪的东西,跟帝国时代制造的许多艺术品一样。钟上有个镀金的少女铜像,头饰各种花朵,手拿一个棍球,那球便是钟摆。
“把这给我,”他妻子说,“你搬五斗橱上的大理石面。”
他照妻子的话办了,喘着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于是,夫妇二人往外走,出门时,卡拉望要弯下点身子,然后颤颤巍巍地下楼;他妻子则倒着走,一只手抱着钟,一只手端着蜡烛给他照亮。
回到自己卧室,卡拉望太太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最当紧的办好了,再去把余下的搬来吧。”
可是,五斗橱的抽屉里装满了老人的衣服,要收到一个隐蔽的地方。
卡拉望太太有了主意:“门厅里有一只杉木板箱子,你去搬来,放在这儿正好。”
木箱搬来之后,他们就动手倒腾东西,从抽屉里掏出他们身后那位老人全部可怜的旧衣物,有套袖、领巾、衬衣、便帽等,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好蒙骗次日来奔丧的另一个后裔布罗太太。
衣物清理完了,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每人抬一头往下搬五斗橱。两人琢磨许久,拿不定主意摆到什么位置合适,最后决定放到卧室,摆在床对面的两扇窗户之间。
五斗橱刚摆好,卡拉望太太马上就把自己的衣物放进去。座钟摆在餐室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观赏一下效果,都十分满意。“这样很好。”妻子说道。丈夫随声附和:“嗯,好极了。”两人这才上床睡觉。妻子吹灭了蜡烛,不久,这座三层小楼就沉睡了。
一觉醒来,卡拉望睁开眼一看,天已大亮。脑子还昏沉沉的,过了几分钟才忆起家里发生的大事,于是胸口就像重重挨了一拳;他跳下床,又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
他急忙上楼,进屋一看,罗萨莉还在睡觉,仍保持昨晚的姿势,一觉就睡了个通宵。他打发女用人去干活,自己则动手更换燃尽的蜡烛,再仔细端详母亲,头脑转悠着表面看似莫测高深的思想:正是这种宗教的和哲学的庸俗之见,困扰着智力平平而面对死者的那些人的头脑。
这时,他听见妻子叫他,只好下楼去。卡拉望太太将上午该办的事列了一张单子。卡拉望接过项目表,一瞧吓了一跳,逐条看下去:
1.到区政府登记;
2.请医生验尸;
3.定做棺木;
4.去教堂;
5.去殡仪馆;
6.去印刷所印讣告信:
7.去见公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