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7/7页)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噙着眼泪亲她。他妻子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反复说:“真是大喜事,啊,真是大喜事呀!”
然而,老太太却无动于衷,那神情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像石雕一样僵直,眼神冷冰冰的,只问了一句:“晚饭这就好了吗?”儿子昏了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是啊,妈,我们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妻子则举着蜡烛走在前面,还像半夜里丈夫扛大理石板,她给照亮那样,一级一级退着下楼。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到上楼的人。一家亲戚从夏朗东赶来,一前一后正是布罗太太和她丈夫。
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患水肿的大肚子,上身往后仰着,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拔腿逃跑。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学说的鞋匠,身材矮小,满脸胡须几乎爬上鼻子,看上去活像个猴子。他毫不慌张,低声说道:“嘿,怎么?她又活过来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清是他们,就拼命地对他们使眼色,然后大声说道:“咦!怎么!……你们来啦!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吓昏了头,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快来,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不让她说下去。接着,他带着胡须掩饰的奸笑,补充说道:“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这话影射两家人长期存在的敌视情绪。等老太婆下到最后两级,他赶紧迎上去,用满脸胡须蹭了蹭她的面颊,又对着她重听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硬朗吧?”
布罗太太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一时惊愕不止,甚至不敢亲亲母亲;而她挺着大肚子,挡住楼梯口,让别人无法走路了。
老太太有些不安,起了疑心,但始终没讲话,她扫视周围的每个人,那敏锐而冷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住这个,时而又盯住那个,头脑里显然装满了令子女尴尬的想法。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她倒是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这时,老太太又往前走,并以微弱的,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是昏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做什么我都听得见。”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冷场。他们走进餐室,坐下来,吃一顿临时凑合的晚饭。
唯独布罗先生能镇定自若。他那猩猩一般凶狠的脸怪相百出,一开口便话里有话,明显地叫所有人难堪。
而这阵工夫,门铃还总响;罗萨莉不知如何是好,来找卡拉望,于是,他扔下餐巾,冲了出去。他妹夫甚至还问他一句,这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讷讷地答道:“不是,没什么,是送来的订货。”
后来,又送进来一包东西,卡拉望冒冒失失地打开,原来是印着黑框的讣函。他满脸涨得通红,重又包上,塞进西服背心里。
母亲没有瞧见他的动作,她死死盯着她的座钟:现在摆在壁炉台上,镀金的棍球还不停地摆动。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大家越来越感到难堪了。
老太太转过她那巫婆似的皱巴巴的脸,眼里闪现狡黠的神色,对女儿说:“下星期一,你把小丫头带来,我想见见她。”
布罗太太马上喜形于色,高声答应:“好的,妈妈。”卡拉望太太却顿时面无血色,急得要晕过去。
这时,两个男子渐渐聊起天来,为了一点无足挂齿的事,他们竟然展开一场政治论战。布罗拥护各种革命的和共产主义学说,他激动不已,那双眼睛在布满胡须的脸上炯炯发光,高声嚷道:“说起财产,先生,那是从劳动者身上掠夺来的;——土地是大家的土地;——继承遗产是卑鄙可耻的事!……”但他戛然住口,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那样发窘;继而,他口气温和了一点儿,补充说道:“当然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房门打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一时惊愕,随即又镇定下来,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说道:“哈,哈!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唔!我就料到了;就在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我敢打赌,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他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又说道:“这身板,就跟巴黎新桥一样结实;等着瞧吧,她会参加我们所有人的葬礼。”
他坐下来,接过递给他的咖啡,很快就卷入两个男人的争论。他同意布罗的见解,因为他本人就曾牵连到巴黎公社的案子里。
这时,老太太感到乏了,想要回房去。卡拉望忙去搀扶,可是,母亲直视他,说道:“你呀,马上把五斗橱和座钟给我搬回楼上去。”接着,不等儿子张口结舌说完一句“好吧,妈”,她就挽上女儿的胳膊,一道出去了。
这下子,卡拉望夫妇一败涂地,他们惊慌失措,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而布罗则抿着咖啡,得意地搓着双手。
突然,卡拉望太太怒不可遏,扑向布罗,冲他嚷道:“你这个盗贼、无赖、恶棍……我真想啐你的脸,我真想……我真想……”她找不出词儿来,又气得喘不上气。可是,布罗笑眯眯的,一直喝着咖啡。
恰好这工夫,布罗太太回来了;于是,卡拉望太太又冲小姑子去了。这对姑嫂,一个高大肥胖,肚子咄咄逼人,另一个瘦小枯干,好像癫痫患者,两个人气得手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一句我一句,对口大骂。
舍奈和布罗上前劝解。布罗推着他那口子的肩头,将她扔到门外,同时嚷道:“快点滚,你这蠢驴,叫得太过分啦!”
到了街上,还听见他们在争吵,并渐渐走远了。
舍奈先生也起身告辞。
卡拉望夫妇待在那里,面面相觑。
后来,丈夫颓然倒在椅子上,鬓角泌出了冷汗,他咕哝道:“这回,我怎么向科长交代呢?”